210
F醫生的判斷隻是一家之言,對O的赴死之困仍是眾說紛紜。不過,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相信:O已經不愛Z了。人們在這一點上毫不費力地取得共識:七年中,從崇拜到失望,從失望到不堪忍受,O對Z的愛情已不複存在。而且這樣的共識,或是從語氣裏或是從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點兒先見之明的自得,不能說是快意——畢竟那是一件讓人痛惜的事,但卻很像似一道難題終於有了解,雖然是出乎意料地殘酷。
但是迷霧遠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陰著,雲層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遺書,謊言嗎?“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O不是能說謊的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或者隻是為了給Z一點兒安慰?還有,如果她不愛畫家了,如果僅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燒”了,她為什麼不離婚?O絕不是那種被傳統婦道(從一而終)束縛的女性,以往的離婚是最有力的證明。如果她還愛著Z,那個死亡的序幕又怎麼理解?而且在那序幕與死亡之間,O幾乎沒說什麼話,從始至終不做辯解。或者,以死來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顯然不是倉促的舉措——那條漂亮的魚早就準備好了,已經晾幹或焙幹裝在一個小玻璃瓶裏了。
211
Z的同母異父的弟弟HJ說:“別人很難想象0曾經對我哥有多崇拜,簡直……簡直就像信徒對上帝。是不是T,我沒誇張吧?”HJ笑著問身旁的T,同時指指T:“反正她從來沒對我那樣過。”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從國外回來,據說是要在國內投資辦一家歐洲餐館。T還是出國前那麼年輕,領著兒子。男孩兒會說漢語,但是一著急就是滿口的外國話。
HJ說:O給HJ寫信時不止一次說起,像Z這樣才華、毅力兼備的人實在不可多得,才華毅力兼備而又貧寒不移、俗風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視野裏沒有第二個。
T說:有一次O給T寫信說,她做夢也沒想她會得到這麼完美的愛情,她引了一句古詩“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金鳳玉露”是有點兒俗,但“勝卻人間無數”真是千古絕唱,她說詩人一定有過跟我現在一樣的感受,否則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來。當然那不光是性愛,不光是快樂,那是愛情是幸福,這時候你能想到的就隻剩了這兩個詞:愛情,幸福。不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兩句固然也不錯,但是她說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兩情長久”,又能朝夕不離。她說隻要能每天看著Z畫畫,生命之於她也就足夠了,隻要能一輩子都在Z身旁,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舉動,聞著他的氣味,照顧他的生活,對命運就絕不敢再有什麼奢望了,否則簡直就是不識上帝的恩情,簡直就是虐待上天的厚贈。不過這是否已經是奢望了呢?她說,她幸福得有時候竟害怕起來,憑什麼命運會一味地這樣厚待我呢?
“我哥那個人,唉,怎麼說他呢?”HJ搖頭歎氣,再說不出什麼。
“他們兩個的責任,依我看是他們兩個人的責任,”T說,“其實他們倆誰也不大懂愛情。”
“T現在是愛情專家,我常常聆聽教誨,”HJ變得比以前詼諧了。
T說:“他們倆,一個需要崇拜,一個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個忽然發現她的偶像不大對勁兒了……另一個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個崇拜者,或者在自戀中發瘋吧。”
“你們呢,很平等?”我問。
“豈止平等?”HJ說,“我們倆誌同道合,都是女權主義者。”
T也笑了:“我不過是比他潑辣……”
“豈止豈止,您太謙虛了,是厲害!”HJ又轉而問我,“您可能聽說過我的長跑史吧?”
“曾有耳聞。”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現在我還是那麼跑著呢,威信已經全盤出賣,可一直也沒從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來。不不,別誤會,這是我的自由選擇。”
“那是因為你太窩囊了,”T大笑著說,“不過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認?我強迫你了嗎?”
“當然沒有。我已經強調過了,我是一個自願的女權主義之男性信徒。”
“您還是那麼相信平等嗎?”T問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這時他們的小兒子問我:“你會武術嗎?”
“他覺得在中國,人人都必定會武術,”T說,臉上掠過一縷傷感。“唉,他也許注定是個外國人了,我們倆還是常常想回來,總有一天要徹底回來。”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O對Z的崇拜變成了失望?”我問。
“是從什麼時候大概誰也說不清。最明顯的是上一次我們回來,O跟我們說起了一件事……嘿,還是你說吧。”T讓她的先生說。
“O也是從我爸那兒聽來的,本來我媽不許我爸告訴別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媽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聽見我爸坐在屋裏大罵我哥,說他竟然對人說我媽是我們家的保姆。”
“怎麼會呢?”我說。
HJ:“這事你最好別去問我爸,你除了聽他大罵一場也聽不到別的。是這麼回事:我們的一個英國朋友來中國,這個英國人差不多算個畫商,本人也是個藝術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畫。我跟他說起過我哥,他很感興趣。我覺得我哥的畫真是挺棒的,要是能拿到歐洲去說不定一下子就能成名。說真的,我哥確實是在用心血畫畫,我沒見過誰像他那樣的,或者說是用生命在畫,這得公平,確實O說得不錯,像我哥那樣又執著又有天賦的人不多,每畫好一幅他就能大病一場,就能瘦下一圈去。他沒上過美術學院,也沒拜過什麼名師,就是自己畫,我從小就見他整天在畫畫,把我媽給他的飯錢省下來買畫彩買畫具,從小我就總聽我姐姐說他是天才,他肯定能成功……”
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個英國朋友用英語介紹我媽說……說她是我們家的仆人……可我爸是懂英語的,尤其聽得懂‘Servant’這個詞,我爸幾十年前就是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裏當仆人的呀!”
HJ:“那天,那個英國人正在我哥那兒看他的作品,我媽去了,給我哥送去剛蒸好的包子,因為那幾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難得那天我爸隨後也去了。我爸剛要進門就聽見屋裏我哥的那句介紹,聲音不大,但是那樣的介紹對我爸來說真是太熟悉了。就像人家叫你的名字,聲音再小你也立刻就會有反應。我爸立刻站在門外不動了,聽見我媽還在向那個英國人道歉,說是不知道有客人來,包子拿來的太少了。我爸跳進屋去,一句話不說揪著我媽就往外走……”
T:“O對我們說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一副疲憊的樣子。”
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幹得出來。他這麼個‘高貴的偉人’,怎麼能有那樣一個又老又邋遢光會蒸包子的母親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國紳士麵前。我媽早已經不是年青時的樣子了,幾十年的磨難,她完全像個沒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見過我哥畫的一幅題為‘母親’的畫嗎?對,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母親永遠是那樣,他夢裏的母親永遠是那樣,這我懂,這其實挺讓我感動。可是,‘他希望母親永遠是那樣’和‘他的母親必得是那樣’,這之間的不同你能明白吧?微妙的但是根本的不同!他愛的不是母親,他愛的是他自己!他當然也希望母親幸福,可主要是,他希望他的母親不要損害了他的‘高貴的形象’。他小時候不是這樣,小時候他隻恨我爸。可後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看得出來,他也嫌棄我媽,他嫌棄我們這個家。”
T:“我先生還是去找Z說了這件事,罵了他,Z一言不發。”
HJ:“別難為他,一言不發在他已經是極限了,他就是哭也絕不會讓別人看見。這輩子我就罵過他這一回,從來都是他罵我。”
T:“聽說他後來給你媽道過歉,沒有別人的時候,給你媽跪下了。”
HJ:“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T:“O不讓我跟人說,O哭著要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O說否則Z要恨死她的。當然,媽是原諒他了,媽肯定會原諒他的。”
“O也原諒他了嗎?”我問。
T搖搖頭:“O什麼也沒說。我問O,你原諒Z嗎?O毫無表示,一動不動坐了有半個鍾頭,然後就走了。”
HJ:“可能就是這件事,讓O對Z失望透了。就是從這以後,O給我們的信裏常常談起佛教。然後,在她死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收到過她的信。”
212
Z的繼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裏的常客,不過不拉二胡了,醉了就罵Z,似乎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過癮。
“別跟我提Z,提他我就來氣!”其實是他自己要提。
“那個混蛋,雖說不是我親生的可是他媽的倒是像我一樣壞,也像我一樣娶了個好媳婦兒,可是他可不像我這麼懂得自個兒的福氣,放著好日子不過,作——!”
小酒店的門窗都換成了鋁合金的,桌椅擺布得像是一節火車車廂,燈比過去亮得多,牆上貼了壁紙。常來喝酒的人裏Z的繼父當屬元老,元老漸漸地少下去,少壯的正逐步老起來。戲也還是唱,“樣板戲”與“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並成了古董,被懷念。唱戲之外是發牢騷,什麼都還是過去的好,現在的東西裏唯不罵電視機,但罵電視裏的節目,從新聞到廣告,直罵得屏幕上隻剩一片“雪花”。Z的繼父仍然受歡迎,過去人們愛聽他的二胡,現在以同樣的熱情讚賞他的暢罵。
“我死都對不起Z他媽,這我明白。可她那個混蛋兒子,什麼樣的女人能跟他過得下去?我不過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麼也不幹光是畫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藝,看得懂的東西他就會畫光屁股的女人,真人似的那麼大一絲兒不掛,瞅著都冷。黃色?頂他黃!我就納悶兒掃黃怎麼就不掃他?小攤兒上的黃色掛曆都給掃了,可也邪了——怎麼他那些玩藝兒就能掛到美術館去呢?男的女的還都去瞧,要我說還不如逛窯子去呢,畫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酒還是“二鍋頭”好,還是不緊不慢地喝,酒和罵都要有恰當的停頓,利於品味。下酒的菜呢,仍是花生米、鬆花蛋、豬頭肉而已,但無論哪樣都不如過去,日子總是他媽的一天不如一天。這裏邊似乎隱含了這樣一種心理準備: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怕死的時候更勞牽掛。
“這下子踏實了吧?老婆走了,一甩手,走個幹淨。我早瞧他沒那個福分!多好的媳婦兒呀,家裏家外什麼事兒不得靠她?眼瞅著她這幾年都累老了。Z那小子什麼也不幹,廠子裏的職位也給弄沒了,幾年都不上一天班,誰還侍候他這麼個大爺?一個錢都不掙,倒讓老婆養活著,他哪點兒像個男人?他媽的他高雅了,倒讓個女人受苦受累供著他,除了畫畫就是聽音樂,酒喝得比我的好,衣裳穿得比我講究,總這麼著什麼樣的女人受得了哇?我要是讓女人養著,我就沒臉不讓她去上別人的床!你們沒瞧呢,一盒磁帶十來塊,還不都是O掙來的錢買的?可他呢,‘刺兒——’一聲,剝下上麵的玻璃紙來,說是有多麼瀟灑,‘刺兒——’一聲又剝開一個,說是有一種快感。他媽了個X快感,這又不是脫女人的褲子……”
城牆早就沒了,拆了,城牆的位置現在是環城路,終日車流如潮。那條小街盼望著拆遷,盼得更加蒼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已殘破不堪甚至歪斜欲傾,拆遷的消息不斷,唯其不斷,實現的日子便總也不來。不過也有好處,一座座老房現在都麵朝大道,裝修一下門麵便可做買賣,於是小食品店、小飯館、小修理部、小發廊……紛紛開張。但是買賣不能做大,投資不宜太多,真要是拆遷呢?
HJ要找別太聽他爸爸的話。“他又醉了。不過他現在老了,倒是總說起對不起我媽的話,一喝醉了就這麼說,O死後他更是說得多,說我們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我們家的男人沒一個像男人。”
213
O,不管是因為Z令她過於失望,還是因為所謂“生命的終極意義”讓她掉進了不解的迷茫,看來F醫生的判斷都是對的,她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但是,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赴死的序幕呢?
詩人L說:是的,O已經不愛Z了,但她不願意承認。她不願意承認她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愛情不過是自己的虛擬。她不僅是口頭上不願意承認,她的意識裏也拒絕承認,但是在夢裏她會承認,在夢裏她能看見一切真實。所以在第十九章她看著Z的那幅畫時她感到無比的寒冷,因為,她孤獨的心一無所依。
L說:“我想她一定常常做惡夢,當然這已經無從證實,O死了,隻有Z知道,但是Z絕不會說。”
L說:“關於O的死因,絕不要全聽F的,這個醫生中了哲學的魔,滿腦子形而上。愛和死都不是那麼形而上的,都是再情感化不過的事情,再有血有肉不過的東西,再真實、具體不過的感受和處境。生,其實是非常有力量的。隻要還有愛情,我是說具體的愛情,你就不會去死。博愛可能是我們的理想,它的可望而不可即有時候會讓我們覺得活得荒唐,但是在這個世界上隻要還有一塊讓我們感到親近和坦誠的地方,我們就不會去死。你會為一個形而上的推理去死嗎?你可能會因此想到死,但你不可能因此就去死。想死和去死之間,其實遙遠得很哪。”
詩人說:O的這一次愛情其實早已經完結了,但是她不願承認,她被Z的某種所謂魅力拿住了——你得承認Z的魅力,就像一個君王,一個君王他總是有其魅力的,但那不是愛情,那兒並沒有心的貼近和心與心之間的自由。說O不願承認,不如說她無能承認。可是,她是一個人,一個真確無比的人,一個感受到寒冷和孤獨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本能地渴望著溫暖的依靠,她的心和肌膚都需要一個溫暖而實在的懷抱。
詩人說:“我說過,夢不騙人,夢是承認一切真實的。我記得在第三章,在O的死亡序幕中她是喝了酒的,酒是不顧現世邏輯的,酒是直指人心的,是夢想的催化劑。因此她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是必然的趨向,雖然那可能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那不是她的意誌所使,而是情感的流泄,是酒神的作用,是夢想的驅動。”
L說:但當那件事發生了之後,O發現,死的機會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一切都是這樣荒唐,這麼地說不清,唯有死變得誘人。死是多麼好多麼輕鬆呀,它不再像一頭怪鳥那樣聒噪,它就像節日,就像一個安靜爽朗的清晨送來的一個假期,一切都用不著解釋,那是別人聽不懂的。她之所以說她還是愛Z的,或者是為了安慰Z,或者是因為那一個逃之夭夭的男人更是讓她輕蔑,或者幹脆是對所有男人——當然也包括WR--的失望。如果愛情不過是一種安慰人的技術,不過是解決肌膚之渴的途徑,如果連她自己也逃不出這樣的魔掌,沒有自由也沒有重量,一切都是虛假的、臨時的,她還能指望什麼呢?那時就隻有死是溫馨的。
L說:“這就是那個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個勇者,為我不及。”
214
女導演N說:“關於O自殺的具體原因,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我傾向於詩人L的推測。”
N說:一個那麼狂熱、果敢地愛過的女人,一個把愛情看得那麼純潔、崇高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對男人失望透了。一個對她的愛人那麼依重、那麼崇拜、那麼信任的女人,如果自殺了,原因是明擺著的。像F那麼冷靜,那麼懂得進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樣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麼理性,這是她們的優點也是缺陷,所以她們愛也愛得刻骨銘心,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她們天生不會解釋,沒有那麼多邏輯依仗。
N說:“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裏有這麼幾句話:‘性亂的曆史,除去細節各異,無非兩種——人所皆知的,和人所不知的’,‘L有這樣一段曆史,為世人皆知,Z可能也有那樣一段曆史,不過少為人知’。”
“不過在第十九章,Z已經向O解釋了這一點。”我說,“那不可能成為O自殺的原因。”
N說:“但是Z說,‘那隻是性的問題,與愛情無關’,說他‘不曾向她們允諾過什麼’,還說他‘現在也不允諾’。”
“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我問。
“Z的兩個不允諾是不一樣的。”N說,“先是對‘她們’不允諾,就是說對‘她們’僅止於性,不允諾愛情。後是對O不允諾,可是對O不允諾什麼呢?”
“你是說,他可能仍然有什麼其他的性關係?不不,不會,Z那時已經很有些名氣了,他對自己的形象非常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