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猜測(2 / 3)

“他過去也很重視,所以是‘少為人知’,不是嗎?可O不是那麼狹隘的人,她不會對Z過去的行為耿耿於懷,至於他們婚後嘛……好吧,先不說這個。但是,你認為,性——當然除去嫖娼——真的僅僅是性嗎?不,絕不。在這一點上我同意C,也許還有L--性是愛的儀式。性,尤其對已婚者來說,或者是愛的表達,或者是相反的告白,沒辦法,這是一種既定的語言邏輯,能夠打破這個邏輯的人我還沒見過。O可能會容忍,很多女人都可能會容忍,但是正像L長詩中的那些女人一樣,她不可能無動於衷,她在夢裏不可能還會那樣容忍。就是說女人並不太看重男人的性的貞操,但是她看重那個愛的儀式,看重那個儀式的重量。除非她是神仙,可是神仙會自殺嗎?”

“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嗎?關於Z,你都知道什麼?”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愛情的根本願望的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尋找一種自由的盟約。我還知道一種虛偽。那種事先聲明的‘不允諾’我很熟悉……我知道有一個人也是這樣說。不,別問他是誰……是的,他們真是很像,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

215

N當然不是指F,F醫生是對N允諾過的,但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N已經很久沒有F的音訊了。

那麼N指的是誰呢?

寫作之夜,與Z很像的人隻能是WR。童年時代他們就曾在我的印象裏重疊,現在,他們又要在“很重視自己的形象”上重疊了。寫作之夜的原則依舊:誰一定就是誰,在此並不重要,因為說到底,寫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過是我的思緒。

那麼就是說:很可能,N與WR有過一段戀情。而在寫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真實,一切可能都與真實等量齊觀。

WR的官運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過一個悖論:你是堅持你的政見而不惜遭到貶謫呢?還是為了升遷而放棄你(認為正確)的政見?任何一個高中生都能義正辭嚴地給你一個光彩的回答。可實際並不那麼簡單,WR的實際的悖論是:如果你被貶謫,你就無法推行你的政見;你若放棄你的政見呢,你要那升遷又有什麼用處?

這悖論讓WR苦惱不堪,甚至心灰意冷。這時候他才發現,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依仗權力的,權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紛繁豐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間,才從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間的生活裏來。他心裏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誕感。這時候他才看見,在這喧囂的城市邊緣,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寂靜的古園。

有一天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門。落日又紅又大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走進了那園子,一下子便呆愣住不動了。不,樹林他見得多了,比這更高更大;寂靜和荒蕪他也見得多了,比這更深更廣。他望著祭壇,他看見了祭壇上的O。

O正走上祭壇,步履悠緩,衣裙飄動,長長的影子倒在祭壇的石階上。

WR的心一陣抖:怎麼偏就碰上了她呢?好幾年不見了,怎麼偏偏在這時候她就來了?是她來了,還是我來了?於是WR明白,在悲哀和荒涎的這些日子裏,他一直都在想念著什麼了。而且,悲哀和荒誕未必全是因為那個悖論,在那個悖論之外他還聽見一個聲音在問他:你真的回來了嗎?你是仍然在世界的隔壁,還是已經回到了人間?

他向那祭壇走去,拾級而上,直走到O的影子裏才站下。這時他心裏一涼:原來不是她,不是O,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這是N,WR以為是O。

N向他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會兒。“您是……WR同誌嗎?”

WR感到一陣眩暈:她怎麼認識我?真的是O嗎?她變得這麼厲害了麼?

N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真是巧極了,在這兒碰上您。我去找過您,您很忙,都是您的秘書接待的。”

“噢,”WR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您找我有什麼事?”

“您現在有空嗎?”N問,“您要是有別的事,我能不能跟您另約個時間?”

“嗬,沒事兒,我隨便走走。”

WR不住地打量N,心裏問自己:O有姐姐嗎,或者妹妹?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沒有,O是獨生女,兄弟姐妹都沒有。但是WR木由得很想多和這個陌生的女人攀談幾句,因為……因為畢竟連她的聲音也這麼像O。

“有什麼事,您說吧。”

“是關於一個劇本,嗯……我想拍的一部電影,我認為本子很不錯,但是廠領導那兒通不過。我想請您看看。”

“為什麼?什麼原因通不過?”

“也許,僅僅就因為這個題材本身。”

“什麼題材?寫的什麼呢?”

“寫一個女知青,對,所謂‘老插’,她現在已經回到城市了,可是她有一個孩子留在了她當年插隊的地方。”

“為什麼?”

“是個私生子。”

“噢,是嗎?孩子的父親呢?”

“不知道。據說也是個老知青。不過,現在就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這個父親在哪兒。”

“那,這個孩子現在跟著誰呢?”

“當地的一個老人。孩子生下來就交給了當地一個養蜂的老人撫養。不久他的親生父母就都離開了那兒。”

“他的母親呢,為什麼不把他接來?”

“她不承認有這麼個孩子。”

“有誰能證明這個孩子是她的嗎?”

“劇本作者。她是以第一人稱寫的。她也是個老知青,當年和孩子的母親一起插隊,兩個人同住一間屋子。孩子的母親——就叫她A吧——當年帶頭上山下鄉,被報紙宣傳為‘知青典型’,在農村又是‘接受再教育的模範’,當過飼養員,當過婦女隊長,當過民辦小學教師,都當得好,多次被評為‘學毛選積極分子’。A的家裏大概經濟上不寬裕,從不給她寄錢來,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很儉樸,攢下錢還給家裏寄。A平時不大說笑,但是在‘學毛選講用會’上卻是滔滔不絕,尤其對一些知青談戀愛嗤之以鼻,您可以想象,當然會說那是資產階級的什麼什麼,那時候就是這樣,‘愛情’這個字眼兒差不多等於黃色。誰也想不到A會有什麼戀情。別說異性朋友,A連同性朋友也幾乎沒有,勉強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劇本的作者了。可是,一個雪夜,劇本作者——叫她B吧——睡下了很久還不見A回來,睡醒一覺還是不見A回來,B不放心,提著馬燈出去找A。伸手不見五指,遠處是大山、森林,近處是荒曠的原野,下著大雪,……B在一塊巨石旁邊找到了A,那石頭很高很大,暗紅色,有四五層樓高,在背風的這一麵B先看見了一片血跡,然後看見了A,聽見A在呻吟。B嚇壞了,以為A被野獸咬傷了,舉燈細看,才發現A正在生產……您想想看,同在一間屋裏住著,B竟一點兒也沒發覺A早已懷了孕。可能因為是在冬天,人穿的衣服很厚,那地方的冬天很長。B把A和孩子都拖了回來。A本想不要那個孩子的,以為那個風雪之夜會立刻把他帶走的,可那孩子竟活下來,不哭不鬧光是笑,招人喜愛……人的生命力之強常常出人意料。B幫A瞞著這件事,瞞過眾人,但孩子的爸爸是誰A到底不說。幾天後,深夜,來了個男知青,長得高高大大,他來看孩子,顯然他就是孩子的父親;B不知道他的名字。過了幾天,仍然是個大雪紛飛的晚上,這男知青和A一起抱著孩子走了,據A說是交給了一個好心人——一個養蜂的獨身老人。此後不久就開始招工了,A應招去了很遠的南方,再沒回來過。又過了一些日子,聽說那個男知青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兒。他們走後,B在那個養蜂老人那兒見過一個男孩兒。再後來,B也離開了那兒。幾年後B回去看望插隊的那個地方,又見過那孩子,已經三、四歲了,跟著那個養蜂的老人住在樹林中的小木屋裏。B有一天在城裏碰見了A,這又是幾年後了,A和B都回到了故鄉。B對A說起她見過那個孩子,說起那孩子已經長得有多高了,長得有多麼漂亮,有多麼討人喜歡,但是A一聲不響,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根本沒聽見。當然,她肯定是聽見了,她一個字都不說恰恰說明她是聽見了。”

“我可以去找這個A,她叫什麼?”WR問。

“找她?”

“對,讓她認這個孩子!”WR說,“她應該把孩子接來,戶口我可以幫助解決。”

N驚訝地看著WR,笑出聲來:“這是電影嗬,WR同誌。”N沒想到這個WR同誌竟這麼天真、可愛,竟有這麼一副女人似的軟心腸。

216

這個A走進寫作之夜,讓我想起了Z的異父異母的姐姐M。M已經回到了這個城市,而且已經回到了天國。

這些年裏M走過了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居住,調換過很多次工作,最後終於回到家鄉,回來時是獨身一人。就像一首流行歌曲裏唱的那樣,“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M回來了,快四十歲了,費了很多周折才在一所小學校裏有了職位,托人送禮,又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間小平房,看來可以安居樂業了。但是,好日子似乎剛剛來了,癌症也緊跟著來了。世界上就有這麼苦命的人。或者是,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以M的形象走進了我的寫作之夜。

M會個會就是那個A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無論如何,那個出生在荒原的孩子在我的印象裏與M聯係在一起了。是與不是都不值得猜想,因為這寫作之夜,M便有了同A一樣的插隊史。我有時想,M之所以不認遠方的那個孩子,就是因為她的癌症提前到了。她聽B說起那個孩子時之所以一言不發,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而一個在荒原上長大的孩子到這城市裏來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她可能是這樣想,而且她相信,那個養蜂的老人是她平生所見的最善良可靠的人。

不過N並不像我這樣看,N相信那個劇本裏講的並不都是如此善良的人性。她的電影如果能開拍,她說,你會看到比善與惡要複雜得多的問題。

都是什麼問題呢?不知道。那部電影終於沒能開拍。

M死的時候,Z和Z的母親一直守在她身旁。她含淚對Z說:“我早就知道你能做成大事。”她又含笑對Z的母親說:“媽,您看我沒說錯吧?”畫家Z痛哭失聲。女教師O後來說過:Z如果真心愛過誰,那就是M。O還說過:所以,Z很少向人說起他的這個姐姐。

對此,女導演N說:“不不,絕不這麼簡單。Z有可能愛著M,但是他很少說起M,那更可能是因為M並不能為這位自命不凡的畫家增添光彩,反而會有損Z的形象。想想真是很可笑,男人都是這樣重視他們的形象,以為他們的事業必要配備一種虛偽的形象。”

N當然又是在指WR。

217

WR對N是不是愛情,WR從未明確說過,是的,他不允諾。但是WR並不愛他的妻子——就是O在WR的婚禮上見過的那個女人。O在那一瞬間的判斷絲毫不錯。因為,在與N同居的某個夜晚,WR說過:他現在好像才回到了人間,才從世界的隔壁回來,才有了人的生活。

那是在北方的葵林裏。

WR瞞著他的妻子,與N一起到了北方的那個小城鎮,正是葵花盛開的時節,小鎮上晝夜飄揚著葵花的香風。他們在小旅館裏住下,一同過夜。白天,他們走出小城,走進葵林深處,蜂飛蝶舞,他們在那兒享受著暫短的歡樂與自由。那時N問過他:“可是你,愛她嗎?”N是指他的妻子。WR沒有回答。N也問過他:“你愛我嗎?”WR說:“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允諾。”那是熱烈而瘋狂的季節,不息的蟲鳴浩瀚無邊,葵花轉動著花盤追隨太陽,WR一時忘記了他的身份,或者他的使命。

但是他們從葵林回到這座城市,熱烈而瘋狂的季節驟然結束。很多天,也許有兩個多月,N一直找不到WR。他又忙起來,形勢有了轉機,那個悖論不再那麼迫近了,仿佛有可能就此放棄WR了。

N終於又見到WR的時候,WR雖然變得冷靜了,但還是希望N能經常來陪伴他,偶爾把他困苦的白天帶進銷魂的夜晚。WR說:“就這樣,好嗎?”WR說:“我們互相都不必允諾什麼,不必想得太多太遠,也許我們永遠就這樣,永遠就這樣倒是很好。”就是說,他不能與那個女人離婚。為什麼不能,他沒說,他隻是說他不能放棄他的工作。不能離婚和不能放棄他的工作,這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嗎?

N卻狂熱地愛上了WR,給他打電話,寫信,去他辦公和開會的地方等他……蜚短流長,必定是這樣,WR所在的機關裏開始傳說“WR同誌迷上了一個漂亮的女導演”。WR開始躲著N。最終讓N清醒了並且輕蔑了WR的,是WR的一個小小的計謀:’WR邀請N赴一個晚會,N去了,但WR是與他的妻子同去的,晚會上WR同誌不斷向別人介紹他的妻子,並且當著他的妻子向別人介紹N——“我的朋友,電影導演……”——神態坦然磊落,語氣不親不疏極具分寸。舞曲響起來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地跟他的妻子跳舞,眾目之下完全是一副相敬相愛的樣子,沒人懷疑這不是一對令人羨慕的夫妻。N明白,WR指望所有的流言蜚語就此失去證據。N隨便跟什麼人跳了幾下舞,就離開會場,不辭而別。第二天WR打來電話。

“N,我知道你會多麼看不起我,我知道我的行為有多麼醜陋,找不是要請你原諒,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自己的一切幾十年前就已經被誠實出賣了,我早就不屬於找自己了……”

“我猜,”N說,“你一定是要提醒我‘注意影響’,還有,你是打的共用電話,對不對?”

“毫無疑問,”WR在電話裏苦笑了一下,“你當然是把我看透了。這很好,也算是我沒有欺騙你……”

“說得真妙,永遠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我騙過的人還有一個,她……她很像你,你們連聲音都很像……而且我沒法告訴她那都是因為什麼,她白等了我十幾年……”

“誰?她是誰?”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再有什麼人像我一樣,因為我他們不會再像我一樣……”

“你太偉大了!”N掛掉了電話。

N和WR的故事到此結束,或者是N對某一個男人的暫短而瘋狂的戀情到此結束。猜想在這兒結束。這樣的猜想,在寫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裏走向Z的少為人知的某一個女人,以及Z婚後少為人知的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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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說:O錯了,她大錯了,她可以對一個男人失望,但不必對愛情失望。不管你對多少個男人失望了,你都沒有理由對愛情失望。因為愛情本身就是希望,永遠是生命的一種希望。愛情是你自己的品質,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處境,與別人無關。愛情不是一個名詞,而是動詞,永遠的動詞,無窮動。

“你懷疑Z在婚後,仍然跟其他的什麼人有性關係嗎?”

N說:“這我可不敢說。不過,那個死亡序幕真是令人費解。如果是個以牙還牙式的報複,那可真糟透了,我是說O。我總想不通,那個序幕,為什麼發生在那麼容易被Z發現的時間和地點?O應該知道,沒有誰比她更應該知道,Z絕不是那種寬容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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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說:“不不,也可能O和那個男人之間什麼事都沒有。所謂的越軌行為,那隻是Z的猜疑,是他的憤怒所衍生出來的幻覺。”

那個男人是誰?F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O以前的戀人,另一種可能,是O的前夫。無論是誰,O與他並不見得有什麼越軌行為。那不過是一次禮節性的會麵。隻不過酒桌上的氣氛過於客氣,拘謹,言談舉止都精心把握著分寸,仿佛這聚會不是為了別的隻是為了來確定一種距離,關係不宜太近也不好太遠。遠了吧,有失氣度,顯得卑瑣、心胸狹窄、不近人情;近了呢,又像對別人(畫家Z)不夠尊重,沒有規矩,或者居心叵測。所以這個人,他可能好幾次想走卻又沒走,直到很晚。雖然是聚會,可在酒桌上他們就像是在市場上、大街上、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彬彬有禮心存戒備……肯定,這讓O與那個男人心裏都很不是滋味,往日的一切好像都已無足輕重,形同兒戲,似乎早該忘記,心血枯焦也是枉然,心血枯焦也終會輕得隨風飄逝。酒喝得很久而且毫無生氣,時間太晚了,末班車過了,那個男人隻好在那兒住下。但在夜裏,往日會浮上心頭,沉沉的往事會在夜深人靜時統統跑出來,喧囂不息也揮之不去。O睡不著,那個男人也睡不著,他們都有些話想單獨說說,酒桌上的氣氛是不宜說那些話的,但是往事總應該有一個莊重的結尾,總該讓癡癡舊情保留住一點兒重量。這可能也是那個男人幾次想走而終於沒走的一個重要原因。那個男人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走進廳廊、走上陽台,一會兒又回到屋裏……O聽見了,知道有些話是到了該說一說的時候了,就走去敲那男人的門。他們把門關上沒有別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單獨談談,不要打擾畫家。但Z生了疑心。Z醒了,見O不在身邊,他出去看一看,聽見O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門關著,說話的聲音很小,這情景確實也太容易讓人生疑了。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聲音這麼低?說了多久了?為什麼剛才不說,現在兩個人把門關起來說?確實,這情景誰見了也可能要多想一點兒什麼的。尤其是Z,深入他心底的戒備就是不能再蒙屈辱,不能再受侵犯,不能被人俯視,別忘了他是要讓人仰望的呀。這情景他不堪忍受,讓他的聯想瘋狂地膨脹。之後的事,所謂那個死亡序幕,所謂O與那個男人的越軌行為……其實都是Z的幻覺,戒備和忌恨所生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