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猜測(3 / 3)

但O不願解釋,她厭惡解釋,解釋是肮髒的,辯白是不潔的,這樣猜疑已經是不堪忍受的了還要再說什麼嗎?而且她知道無論是Z,還是那個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戀人還是她的前夫,他們聽不懂她。

O不解釋,這在無論三個男人中的哪一個看來都等於默認。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戀人,她的前戀人一定會使勁解釋,他為O的不解釋而氣憤,然後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說的那樣,他不能為這樣的事影響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經受了損害,他知道碰上了兩個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說什麼也沒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倉惶而逃,因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但也許,這正是他的報複吧,嗬——但願不是這樣,但願不要是這樣吧。Z呢?畫家當然是氣瘋了,再難保持平素的高貴舉止,這放在誰身上也是一樣,更何況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絕大的侮辱,於是暴怒,瘋狂,不能自製……就在這一刻O看見了死的契機,她發現她很久以來就是在等這一天,這樣的時刻,她可以了無牽掛地去死了。

O不解釋可能還有一個原因:使她的死與Z無幹,使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貞,一切都是因為她,她死有餘辜,那樣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擺脫開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個有別人在場的時機才去享用那條魚,也是為了不給Z帶來麻煩。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長都無所謂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讓她擔心的是Z,是Z能不能從中擺脫,這就是為什麼她最後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樣呢?Z,你不要因為這件事而毀掉,死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許想把一切都說個清楚:赴死之心為什麼由來已久。但是晚了,來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經走進另一種存在,來不及說清了,何況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許才能說得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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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T又說:“很可能O心裏還是愛Z的。又愛他,又受不了他,O隻是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

N也說:“是的,尤其是像O這樣的女人,即便她會恨他,她也還是愛他。”

T和N都提醒我們注意O給Z的那句遺言:在這世界上我隻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

T說:O在給她的信中曾經說過,“我常常問自己,Z愛我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我這個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樣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愛我的,Z還是愛我的。”

N說:這是女人們典型的自欺,其實O隻是每一次都相信她還是愛Z罷了。至於Z是不是愛她,O要是不懷疑,又何必這樣問自己呢?尤其她問的是“他到底愛不愛我這個人”,這裏麵有著明顯的潛台詞。其實在第十九章裏O已經感覺到了,Z愛的是那座美麗房子裏的女孩兒,甚至不是那女孩兒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兒所能聯想的一切,正像他說的,是崇拜和征服。Z希望那座美麗房子裏的人承認:是那個女孩兒愛上了他,是他們的女兒追求了他們所看不起的那個“野孩子”。O呢,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那個女孩兒。

N說得不錯,在我的印象裏O好像一直對Z有著負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為O優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個冬夜,正是由於與此同時O的那個溫暖的周末所致。O覺得那顆被凍僵的心就是由於她,由於那座美麗的房子(仿佛O真的就是那個女孩兒),是那個女孩兒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內的人們把一顆清潔的孩子的心弄傷的……是的,在赤裸的夜晚,最難設防的時刻,Z不是終於問過O了嗎:“你曾經住在哪兒?”在他要她的時候,昏眩的幻覺中,他的欲望也是在進入那座美麗的房子而不僅僅是在進入O。有一次O似醒似夢地回答他:“是的是的,我就是住在那兒,就住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裏,住在那個冬天的夜晚。”Z淚流滿麵,唯一一次忘記了他的尊嚴和征服,抽咽著說:“你們不要再把他轟走,別再讓他一個人走進那個又黑又冷的夜裏去好嗎?那天你們把他轟走了你們說他是野孩子,現在你去告訴他們我是什麼人,去呀去呀去告訴他們你愛我!”那一次O真是多麼愛他呀,覺得Z那顆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她所傷,現在她要撫平那心上的傷疤,補償他,加倍地償還他,O甚至有了受虐的快感……但是這樣的坦誠隻此一次,Z不習慣這樣,太多的信任讓他發慌,害怕有誰會把他的秘密貼到牆上去,他要把屈辱和雪恥都重新埋藏起來,埋得深深的,讓那些屈辱在黑暗的地方發酵,釀製他所需要的雪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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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說:“不不,我要為我哥說句公道話,他並不是像別人想象的那樣,隻愛他自己。”

HJ說:他很小的時候,Z就給他聽Z的父親留下的那些唱片,聽那個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Z說:“你聽,這就是我父親的聲音,是他走在無人之地時的腳步聲。”HJ問:“那是哪兒?”Z說:“北方的流放地。”HJ永遠記得Z那時的目光,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眼睛裏的顏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樣的。Z說:“他肯定要回來的,因為這兒有咱媽。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來的。”

HJ說:“他恨我爸,不光是因為我爸是他的繼父,而是因為我爸對我媽和我姐都太壞了。他恨我爸恨得毫無餘地,本來他是最想出國的,但是他不去,因為那是我爸的關係,凡我爸爸的東西他碰也不碰。”

HJ說:Z有一次對他說:“我再長大一點兒,我就要把你爸趕出去!”HJ問:“為什麼?”z拍拍他的肩膀說:“等你再長大一點兒你就會明白。”

HJ說:“他愛我媽。但是他討厭那些張張揚揚地讚美著‘貧賤者’的畫家。他說:‘他們真的是在讚美貧賤者嗎?他們是借貧賤者來讚美他們自己!他們把貧賤者畫得那麼飽經磨難又貧賤不屈,好像貧賤者隻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兒皺紋和皮肉上的傷痕,他們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樣的人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呀,不,他們不會去做的!他們不去做可他們又要擺出一副神聖的樣子來歌頌貧賤者。’他說:‘這個世界上隻有梵高和羅丹有資格去描畫貧賤者。梵高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羅丹他真正理解了貧賤者,你看他的《老娼婦》,那是歌頌嗎?不,那才是愛呀!’”

HJ說:Z也是愛M的,不是姐弟之愛,其實Z是可以娶M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青梅竹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恥,是雪恥這兩個字把Z的心咬傷了,就像Z總在畫的那根羽毛一樣。HJ說:那是一隻被獵人打傷的大鳥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鳥曾經純潔地飛著,想要飛向南方,飛向溫暖,但是隨著一聲槍響那潔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溫度,飄落進陰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絲絲縷縷都在奮力掙紮……

N說: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樣,把那個冬天的晚上向她訴說,把他受傷的心向她敞開,那樣的話O相信——女人總是這樣天真——她就能醫治好他的創傷,使那雪恥的欲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會熱起來,冰淩就會在他心裏融化。’N和T都說:所以,O說她仍然愛Z,那是真的。但是她覺得她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如果她有,她還會愛他,把他溫暖過來。

至於死之序幕,N和T同意這樣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沒有,死機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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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說:“不不不,如果她仍然愛著,她是不會去死的。毫無疑問O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認。因為她全部的生活內容差不多就是愛情,這愛情幾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這愛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曆史,否定這愛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賴了。這種失落,或者絕望,是人最難以承受的……”

WR說:很少有人能具備這樣的勇氣:不僅敢於追求,而且敢於放棄,敢於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經全身心投入的——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還是理想或者主義——如果你發現它錯了,你也敢於背叛它。這其實並不容易,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容易。敢於殺死自己肉體的人並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殺死自己的心魂迷途,關鍵是殺死了舊的又沒有新的,那時他(她)們就要欺騙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樣抓住原有的東西,自欺欺人地說仍然愛那東西,仍然堅信那東西。WR說: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縮,是自新能力的喪失。O就是這樣,她也許看不見,但更可能是不願意看見——她實際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雖然她說她仍然愛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並不是有意欺騙誰,而是她自己也受著自己的欺騙,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說:“O,她不敢承認舊的已經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認新的正已經到來。那序幕,無論發生了沒有,無論發生了什麼和到了什麼程度,她的死都說明她不能擺脫舊的束縛,和無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說:“我相信那個序幕是真的,並非偶然,那是人需要愛情和希望未來的本性注定的。不管在那個序幕裏發生了什麼,其實都是一樣,都是證明舊的已經完結,新的正在召喚。O是處在這種‘忠於’和‘開創’之間,這是最艱難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於是心被撕成兩半,她不敢麵對必須的選擇。無力選擇愛的人必定選擇死。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來。”

WR說:“最可恥、可恨、可卑的是那個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就應該大膽地幹,別怕被世人唾罵,否則他就十足是個壞蛋。是他的逃跑,最終把O送上了死路。與他相比,至少在這一點上,那個畫家當初做的要漂亮得多,這正是O愛Z的原因之一,或許也是O‘仍然愛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輕蔑那個逃跑的家夥的原因。”

對WR的話,女導演N隻是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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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說:“是的,愛著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包括隻愛自己的人。”

殘疾人C又說:“F醫生在古園裏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視,真的,我想F醫生說對了,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說:那樣的絕望,絕不會是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有些人,會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去死,但O不會,她以往的經曆可以證明她不會那樣。能讓O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如果愛的邏輯也不能戰勝Z的理論,如果愛仍然是功利性的取舍,仍然是擇優而取,仍然意味著某些心魂的被蔑視、被歧視、被拋棄,愛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絕望。

C說:不管O願不願意承認,她分明是看見了這種根本的絕望。因為,不願意承認的東西往往是確鑿存在的,理智不願意看見的東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見了,意識受著欺騙,但潛意識不受束縛。實際上,O,她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著死的契機,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氣。理智不斷告訴她“應該怎樣和不應該怎樣”,這讓她猶豫不絕;但本性卻一直在對她說“真實是什麼”,因而本性執著地要宣布這真實:她已經不愛Z了,或者,愛也是枉然,愛本身也是毫無意義。這樣的宣布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別人,都需要一種語言或儀式。這語言和儀式能是什麼呢?性!愛的告白要靠它,不愛的告白還是要靠它。

C認為:性,可以是愛的儀式,也可以是不愛的儀式,也可以是蔑視愛的儀式,也可以是毀掉貌似神聖實則虛偽之愛情的儀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對愛的絕望之儀式。

那個死亡序幕,是哪一種呢?

C說:“我想,那個序幕一定來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現,O就感到了,她宣布那種真實的機會來了。她曾膽怯地設想過這樣的機會,現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愛情的欲望。我猜O絕不會愛序幕中的那個男人,O在那整個序幕中並不動情,而是懷著一種輕蔑的心理,要毀掉這一向被奉為神聖的儀式。這心理是:愛情原來也並不是什麼聖潔的東西——不管是因為畫家的少為人知的性亂,還是因為女教師對愛情的絕望,O都可能這樣想。什麼愛情,與這肮髒的占有是一樣的!為什麼要給它一個聖潔的儀式呢?不,應該還給它一種肮髒的語言。”

C說:O在走向那個男人的時候,借著酒意,潛意識指引她去毀掉一個神聖的儀式,O的心裏有一種毀掉那儀式的衝動,毀掉那虛假的宣告,毀掉那並不為Z所看重的愛,毀掉那依然是“優勝劣汰”的虛假的“聖潔”,毀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拋棄的愛情,毀掉一切,因為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靈戰爭,光榮在欺騙,光榮在卑賤搭築起的聖台上唱著聖歌,毀掉這謊言是何等快慰!

C說:那便是死期的到來。當Z還沒有發狂地舉起拳頭時,O已看見了死期的到來。在O的眼睛裏,那也許是假期的到來,是平等的到來,是自由的到來。在那個世界裏,不再有功利的紛爭,不再有光榮和屈辱,不再有被輕視和被拋棄的心,不再有差別,那兒如果有愛,必是均勻地漫展,不要酬報,不要訴說,不要呐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著,真切而坦然,無處不在……那才是愛情,才稱得上是愛情,才配有一種神聖的儀式。

C說:“當然,也可能是F醫生說的對,那序幕中什麼越軌的事情也沒有。但是不管有沒有,隻要Z認為有那就等於有,隻要種種跡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質問O的時候O並不解釋,O的不解釋在Z看來就是有,這樣,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沒有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認為有,那樣,O就終於等來了赴死的時機。”

C說:但是當O看到Z那雙迷茫的眼睛時,她又想到Z將會怎樣?想到一個心靈傷殘的人,難道不是一個更需要愛的人嗎?難道我應該就這樣拋棄他嗎?而且這時o才發現,她是恨著Z的。那個序幕之所以發生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正是o下意識的報複,她下意識想讓Z的高傲遭受打擊,讓他的理論遭到他的理論的打擊。所以她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不要他怎樣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傷害,像他童年的那個冬夜一樣。o躺在那裏,靈魂正在走去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無力多說,但是她在想:我為什麼恨他?我曾經那樣愛他,現在為什麼已經不愛了呢?因為他不好。可是,這還不是擇優而取嗎?優取劣棄,那麼又與z的理論有什麼不同?不不,愛,不能是對美好的人或物的占有欲,而應該是對醜惡的拯救!但是,愛,難道不包含對醜惡的拒斥麼?可這拒斥,這樣的取與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靈戰爭的釀成麼?那麼愛,到底是什麼?她能夠像死亡一樣平等、自由、均勻地漫展、無處不在麼?——這便是O至死的愛的疑問。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經死了,她那麼急著就去死了。要是她沒死,如果她被救活過來,也許她終於能看見,那永恒的愛的疑問即是愛的答案,那永恒的愛的追尋即是愛的歸宿,那永恒的愛的欲望正是均勻地在這宇宙中漫展,漫展,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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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也請我們注意O的那句遺言: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選擇你。

F強調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強調的是“這個世界”,強調的是“這個”。

所以F說:“O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力量愛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愛,仍然要愛。”

C感動地看看F:“謝謝你,謝謝你F醫生,謝謝你的這個解釋。”

F醫生沉思良久,說:“可是,也許,並沒有兩個截然分離的世界。O,她就在我們周圍,在我們不能發現的地方,司空見慣的地方……”

C說:“愛,也是在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