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許多動機良善的事物,最終都會扭曲變形,正如我過去曾經預言的那樣,春節已經淪為美食節,元宵節淪為湯圓節,端午節成了粽子節,而中秋節則蛻化為月餅節。在所謂“親情經濟”的浪潮中,母親節一方麵轉型為洗腳節或磕頭節,同時也被強大的市場之手弄成了鮮花節或蛋糕節。似乎沒有什麼節日能擺脫這種庸俗化的厄運。
中國封建社會的孝道,無非是專製主義在家庭結構中的映射。它從未承載過真正的愛與親情,而僅僅重申長輩對晚輩的微觀權力。它拒絕家庭成員的人際平等,無視晚輩的人格尊嚴,進而摧毀主體的獨立建構,由此導致服從性和工具性人格的茁壯成長。
耐人尋味的是,那些受到表彰的著名孝行,大多散發著濃烈的自虐和互
虐氣味。在作為道德範本的《二十四孝圖》中,三分之二的事跡尚在可以理喻的範圍,而約三分之一的故事則可以劃歸荒謬可笑之列。諸如“戲彩娛親”、“埋兒奉母”(為了省下口糧給老母,竟然打算活埋幼子)、“臥冰求鯉”(在嚴冬以**融化河麵冰層,釣取鯉魚供繼母食用)、“恣蚊飽血”(在夏季用自己的**吸引蚊子而保護父親)、“嚐糞憂心”(親嚐父親的糞便以了解病情)之類,所有這些被大肆宣揚的事跡,不僅洋溢著SM(***症)的奇特激情,而且充滿著殺子戀母或自殘戀父的古怪情結,卻被裹上儒家倫理的莊嚴外衣,放射出經久不息的道德光芒。
值得慶幸的是,就在人們大肆鼓勵孩子以各種形式“孝敬”父母時,廣州市少年宮和《都市人·成長》雜誌,公布了名為“關於家長和孩子對感恩的理解”的調查結果。它顯示,在孩子的心目中,“幫父母做家務”和“等長大了贍養父母”最能表達感恩之情,而“幫父母洗腳”和“給父母磕頭”則最令人反感。這項調查表明,中國的孩子並未喪失價值判斷的基本能力,而企圖把這種腐朽樣式強加給他們的成人反而暴露出可疑的行藏。
如何闡釋“孝”的含義,這無疑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兒女跟父母的關係,首先應當建立在人格平等的價值觀上,任何一種下跪和磕頭的行徑,隻能把“孝”引向“順”,也即表達謙卑和順服的語義。這種所謂孝道,背離了自由、平等和博愛的人本主義價值基線,跟愛沒有任何本質性關聯。
但中國專製主義就利用這種自閹式“孝道”,對家庭成員間的人倫之愛進行偷換,以期從這種被扭曲的倫理關係中訓練奴性,進而把它投射到君臣、官民和諧的關係之中,以捍衛王權設定的永恒秩序。
母親節源於希臘,人們借此向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之母赫拉致意;現代母親節則源於一名叫做安娜賈維斯的美國女士,她力主設立紀念日來勸慰那些在戰爭中喪子的母親,同時創立母親節來表彰全球母親的偉大成就。美國國會為此於1913年通過議案,將每年5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作為法定母親節。母親節至此誕生並在全世界流行,成為地球上所有母親的共同節日。
母親節的這種世界性起源,刻畫了它作為普適價值載體的基本容貌。全世界的兒女都知道,我們應在這一特殊的節日裏重申母愛的偉大,學會對母親報以更為熾熱恒久的情感,學會傾聽她們的教誨,尊重她們的抉擇,跟她們成為最親密的朋友,並學會在她們老去之後,照料其衰弱的身體和安慰其孤寂的靈魂。但這絕不意味著我們必須以下跪和磕頭來表演各類滑稽的“孝行”。母親珍愛並引為自豪的,不是那些磕頭蟲和軟腳蟹,而是有尊嚴地站著的孩子。
原載《睿士》雜誌2011年第1期
無比艱難的道歉
——關於中國社會的懺悔機製
北京紅衛兵向曾遭他們毆打的老師道歉,經由《南方周末》的放大式報道而成為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受到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但正如原發媒體的審慎評論所言,盡管道歉者顯示出過人的道德勇氣,但這一事件本身並無普遍意義,它隻是一個偶發事件,從反麵驗證了此類事件的稀缺性。然而,它足以充當某種個人良知探測器,用以探查社會的倫理反應,並據此對中國文化現狀作出精確的研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