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世態鏡像錄(三)(2 / 2)

紅衛兵道歉的稀缺性,體現於下列兩個基本向度:1966年曾有一千一百萬名紅衛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檢閱,而全國紅衛兵的總數至少應在八千萬以上,但此類道歉事件卻僅限於幾名老邁年高的女生,猶如滄海一粟,顯示出空間和數量上的高度稀缺;而在時間向度上,這場道歉延後了整整三十多年,早已超出“滯後效應”的底線。正是這種稀缺性敦促我們發出下列追問:紅衛兵道歉為什麼會如此艱難?而中國社會又何以缺乏必要的懺悔傳統?

隻要探查一下曆史就能發現,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東亞民族圈,麵對著懺悔機製的普遍缺席。當東/西德國、前蘇聯、南非、加拿大和澳大利亞先後作出國家道歉時,沒有任何一個東亞國家加入這個良心同盟。在二戰中入侵東亞的日本,至今沒有作出書麵的國家道歉,而這種道德失語狀態分布在從國家、民族到個人的所有領域。

作為傳統的“外儒內法”的威權國家(又稱專製社會),華夏帝國依靠酷法、專權、謀術和權勢,實施了漫長而完美的統治。法家係的巨大鐵輪,碾壓儒家及其民眾的日常生活,由此滋養出四種反常的文化人格:施虐/受虐人格、比照/內訌人格、流氓/厚黑人格以及賭徒/投機人格。

專製文化對生命個體的最大影響,就是培養大批臣服者,他們經過反複洗腦,成長為熱愛威權的“新人”。這種人格在對上臣服的同時,也表現為對同胞和下級的欺壓,顯示出受虐/施虐的雙重人格,令“吾日三省吾身”之類的儒家內省精神,停留在竹簡、帛書、竹紙和舌頭上,成為毫不律己、專門律人的信條。正是基於法家的強硬掌控,反思和懺悔成為文官生涯的精神冗餘物。而在清掃“封建主義貨色”的時刻,就連專門用來教化平民的儒教,都不能逃脫被消滅的厄運。

傳統中國的政治文化,營造著對上效忠和互相檢舉的“二人關係”,更無力建構真正的內省式道歉機製。精神自虐的“鬥私批修”,完全不能構成內省的正確道路。官員拒絕道歉,是威權邏輯的必然結果。而所有的錯誤都被歸咎於“曆史”這個抽象主體。曆史不會言語和抗辯,它永久緘默,並始終置身於被陷構的困局。而鑒於權力的榜樣性,普通人都選擇了沉默。

“傷痕文學”向我們提供了“後文革”懺悔史的重要樣本。在著名小說《傷痕》中,一個女知青哀怨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懺悔。這是一種輕微的過失,它被限定在孩子對母親的懷疑、拒絕、離棄和逃跑的邊界裏。這過失與其說是倫理性的,不如說是情感性的,訴說著兒女對死去親人的追思,並要把過失者引向新的母體——“後文革”時代的新國家。在小說結尾,主人公和男友一起安葬了母親,“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融入新烏托邦的光輝之中,而那就是新形而上母親的莊嚴象征。這篇技巧粗劣的文學習作的唯一價值,就在於它確立了“受傷者”(受害者)的道德邏輯序列,也即主體背叛母體(或被母體拋棄)—自我懺悔—重歸(新)母體的三部曲格式。主體的終極使命,就是以棄兒的身份返回偉大的母體,重構子體與母體間的道德臍帶。

毫無疑問,從傷痕文學、知青文學到右派文學,中國當代文學的苦難敘事,最終沒有被引向懺悔,而是轉換成了對棄兒、對母親的泣訴和乞恩。一旦有新的恩澤降臨,一切苦難記憶便煙消雲散,受難者從失樂園回到了新樂園。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大失敗,就是沒有整體地發育出獨立、自由和深刻的寫作人格。

但傷痕期湧現的不僅是“傷痕派”的撒嬌,還有“人道主義”的痛切反思,其中最值得我們記取的作家是戴厚英、周揚和巴金。他們三人形成了文藝懺悔小組,猶如“三麵紅旗”矗立於1980年代的文學現場,向中國知識界提供罕見的道德範本。他們都曾是信仰和權力的擁戴者,並充當過戕害人性的棍棒,擊打所有的異端思想,而後卻以非凡的勇氣,懺悔自身的曆史罪過,轉而成為謳歌人性和自由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