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被剁碎成了肉泥也不會告訴她的。我能理解她。但她已有些失去理智,有些想不開。其實,她知不知道又能怎樣,反正人已經死了。我已目睹了太多死亡,再也理解不了,為什麼隻對一個如此悲傷。因而我有些煩亂說:“他一下子便死了,死時又快又平靜。”
她沉默了。“你肯發誓嗎?”她陰著臉慢騰騰地說。
“當然肯。”
“就拿你最神聖的東西發誓嗎?”
可對於我哪一樣是最神聖的呢?一切都會變化的。
“我肯定,他一下子便死了。”
“要不是實情,你就永不回來了嗎?
“若不是一下子死的,我便永不回來。”
一切東西我都可以放到誓言裏。但她終於相信了我的話。我隻有編織一個自己都信以為真的故事去應付她那歇斯底裏的哭喊聲和難以自控的悲歎聲。
作別時,她吻了我,並送給我一張克姆的照片。他身著一身嶄新的入伍軍服,靠著一張圓桌。身後是一片布爾上的樹林,桌上擺著一杯啤酒。這是最後一個在家度過的夜晚。大家都沉默不語。我早早地上了床,把頭埋在枕頭下,緊緊壓住。我不知道日後還會不會再睡在這暖洋洋的鴨絨墊子上!
夜很深了,母親輕輕地走到我床邊。她以為我睡熟了,我也裝著做夢的樣子。我真不知倆人坐著說話會多難受呢。
她一直坐著快到天亮了,有時候腰有些酸痛,她就輕輕地扭一扭。我終於克製不住了,裝著睡醒坐了起來。
“媽媽,回去吧,當心受涼。”
她說:“沒事,我多的是睡覺時間。”
“我先不去前線,媽媽。我要在訓練營呆四個星期。或者趁星期天我還會回來呢。”
她沉默了一會,又說:“你怕嗎,孩子。”
“不,不怕,媽媽。”
“孩子,千萬小心那邊的法國女人,她們可不安好心。”
我親愛的母親!在您眼裏我永遠是個孩子呀,我真想把頭伏在您膝蓋上,大痛一場來得到一絲慰藉。其實,我也真是個孩子呢,衣櫃裏短小童裝,仿佛就在昨天,而這一切全都過去了。
我努力克製著自己說:“媽媽,我們駐守那兒根本見不到一個女人。”
“上了戰場,要多留心啊,保羅。”
我親愛的母親呦!我真恨不得和您擁抱著一塊兒死掉,我們都是如此悲哀、無奈讓人憐惜啊!
“媽媽,您放心吧!我一定多留心。”
“我會每天為你禱告的,保羅。”
我最親愛的母親啊!我真想和您穿過時光的隧道,回到我們朝夕相處的歲月中去,永遠不再飽嚐這些苦難,自在地生活啊!
“你能不能去到一個不太危險的部門呢?”
“也許吧,媽媽,我試著往炊事班調動一下。”
“那你就試試吧,但會不會被人家議論呢?”
“我不會在意的,媽媽。”
她長出了一口氣。夜色中我看見她臉上閃出一束白光。
“媽媽,你去休息吧。”
她依然坐著沒說話。我起身給她披上被子,她拽著我的手,身上開始病痛了。我忙扶她到自己房間裏去。然後我陪她坐著,心裏很不是滋味。“媽媽,您很快就會痊愈的,您多保重身體。”
“好的,媽知道了。”
“媽,以後別給我郵寄東西了,我們在前線餓不著,你們更需要它們。”
媽媽傷心地躺著,樣子那麼可憐。她對我的愛勝過了一切。我正要輕輕走開,她忙又說,“我給你買了兩條羊毛襯褲,挺保暖的,千萬別忘了放到你背包裏。
媽媽,我曉得為了這兩條襯褲,您曾無數次地去等待、去請求、多少個來來回回啊!我最親愛的母親,如今我卻一定要離你而去了,多麼讓人難以接受啊!這世界隻有您能在我臨行前提出那麼多要求和注意。我此刻就坐在你身旁,心中幹言萬語卻就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晚安,媽媽。”
“晚安,孩子。”
夜黑漆漆的。母親的咳喘聲不時地傳出。一片寂靜,隻聽得見鍾表不停地嘀嗒著。窗外風聲乍起,栗樹沙沙響動。
樓梯過道上的背包把我絆了一下,背包已經準備好了,明天它就將隨我離開了。
我埋頭咬著枕頭,緊握著拳頭,擱在床粱上。我真後悔休假回家。在前方,一切都無所謂,不去幻想、不去希望期盼;而今後,就再也辦不到了。我不是個純粹的士兵,已成為為母親、為自己、為莫名其妙的感覺而痛苦掙紮的人了。
我真的不該休假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