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儺母·地母·人母(1 / 3)

儺母·地母·人母

文化透視

作者:李祥林

研究中國民間神靈信仰,女媧尤其是不可忽視的極重要對象之一。下麵,根據筆者對女媧神話傳說以及相關民俗的理解,提供研讀劄記若幹,以供大家參考。

著眼主流戲劇,可以說以女媧神話直接入戲的劇目在曆史上不多,大概這跟中國神話過早步入曆史化軌道以及遠古女性神話被後世男性中心社會“刪節”得七零八落有關。據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彙考》,明清傳奇有《女媧氏》“演煉石補天事”,又有明末《二十四孝》演女媧煉石補天,攝古今著名孝子二十四人之魄現身敷演。二戲作者不詳,劇本今亦不存。不過,轉換角度看華夏民間小戲,古老的女媧信仰還是在其軀體上烙下了不可謂不深的印跡,這尤其體現在女媧與儺母的關係上。

“以歌舞演故事”的中華戲曲,從發生學層麵跟原始宗教儀式不無瓜葛。前人所謂“八蠟,三代之戲禮也”(《東坡誌林》),正向我們道及此。巫儺文化在中國由來甚古。王國維《宋元戲曲考》論述“上古至五代之戲劇”時,就從古代巫覡文化角度追溯戲曲的發生,提出“後世之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並且說“巫以樂神,優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優以調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以男為之”。巫是溝通神、人的中介,當其進入迷狂狀態而以神之代言者的形象出現時,當其以象征性的歌舞形式作儀式化巫術表演時,庶幾從中可觀後世演藝中角色裝扮的表演情形。《說文》以舞釋巫,不無道理。儺或儺祭、儺儀是指巫師為驅鬼敬神、逐疫去邪、消災納吉所進行的宗教祭祀活動,其中唱的歌和跳的舞稱為儺歌、儺舞,而儺戲便是在儺歌、儺舞的基礎上形成的。改革開放以來,對於“活化石”般存在於民間的儀式戲劇如儺戲、目連戲等的研究熱潮在海內外興起,為今人重新審視中華戲曲史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理念,從中發掘出的諸多寶貴的民俗資料也受到學界重視。

考察民間儺戲可知,女媧正是備受崇拜的神靈之一。巴蜀儺戲中的師道戲,有瀘州龍門派道壇和梁平正一派虛皇壇,後者奉太虛玉皇和三寶天尊。從其壇場布置的神圖上我們看到,位於“三清”左右的神靈是伏羲、女媧。[1]在湘、黔、滇、川等地民間,演唱儺戲時供奉戲神“儺公”、“儺母”,其為伏羲和女媧。有研究者指出,“湖南自古巫風繁盛。長期以來被視為上古神話的一場古巫之戰(‘炎黃大戰’),導致中原九黎部落在其首領尤被殺後南逃洞庭,與以女媧為人祖的土著組成‘九黎——三苗集團’,以尤頭為圖騰,史稱‘三苗國’。”而在湖南民間,“沅陵儺壇屬‘娘娘教’流派,即以南方人祖女媧為儺神。巫師行法時多‘禮請’並讚美女巫或女神。女巫師在《和神做追究》儺壇法事中必須搬請‘東山聖公、南山聖妹、潮水洞大娘二娘三娘、五天五嶽皇後夫人……’除了東山聖公(伏羲)外,其餘幾乎全是女巫和女神,其中南山聖妹即女媧。”[2]以“聖妹”稱女媧,蓋在民間有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的傳說。又據高倫《貴州儺戲》介紹,不但被尊為“人皇”的“‘儺公’是傳說中的伏羲,‘儺婆’是傳說中的女媧”,而且儺堂法事巫書中也有二人“對天一拜成婚配”的敘事。

女媧是怎樣進入儺神行列的,詳情無從而知,但其作為“生”的象征具有壓邪祛祟的功能,這是不言而喻的。誠然,伏羲、女媧以兄妹婚配而繁衍人類的故事流行於史,但這種神話敘事其實出現較遲。伏羲、女媧之名在先秦典籍中已提及,可是,相互間並沒什麼瓜葛。歲月推移,及至漢代他倆才被繪入帛畫中或刻在磚石上,成為互有關聯的人首蛇身的神話造型,如四川合江出土的漢代石棺上該類形象常見。這時,其關係或是兄妹(如《路史·後紀二》注引《風俗通》:“女媧,伏羲之妹。”),或是君臣(如《淮南子·覽冥》高誘注:“女媧,陰帝,佐宓戲(伏羲)治者也。”),並未婚配。到了唐代,二位方才搖身一變成夫妻(如盧仝《與馬異結交》詩“女媧本是伏羲婦”,即是其反映),並且形成了唐末李冗《獨異誌》中記載的“昔宇宙初開之時”、“天下未有人民”而女媧、伏羲兄妹“議以為夫妻”的故事。對此演變史,今天研究民間以伏羲、女媧為“儺公”、“儺母”的習俗時,是應有知曉的。

作為太古神話中名聲赫赫的大神,女媧做了兩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補天和造人。當年,魯迅擷取古史創作小說《補天》,就熱情地歌頌了這位煉石補天再造乾坤的大女神。結合古籍記載和民間傳說來看,遠古時期曾發生一場世界性大災難。在那天塌地裂、洪水泛濫、猛獸橫行、生民遭難之時,是大神女媧挺身而出,“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浮水”,由此“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淮南子·覽冥》),從此天下太平。而據《列子·湯問》,女媧之所以補天乃是因為大地原本有缺陷,其曰:“然則天地亦物也。天地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缺”。此外,洪水神話是一個世界性母題,也在中國各民族口頭文學中有豐富多彩的折射。透過神話看真相,“積蘆灰以止淫水”的女媧其實是比鯀、禹要早得多的治水英雄,故受到萬世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