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妻子張凝芳的好意,皮思平因為擔心誤點趕不上火車,又是一夜未眠,他苦熬支撐到清晨四點,便一個人收拾好行李下樓。臨行,他沒有想到去叫醒張凝芳,她也竟然就沒有醒。
皮思平在西站下了公交車,時間已是五點多鍾,查驗行李的時候,他看到了兩天前和自己一起從“黃牛”手裏買票的那位姑娘。她依然戴著墨鏡,被五六個青年男女相擁著送進軟席候車室,其中有幾張臉似乎是皮思平在電視裏見過的熟悉麵孔。他們像是來送那姑娘上車。皮思平心裏感歎,想自己如今去西華州赴任,枉為一個即將領導八百萬人口的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竟是孤身一人,如此淒涼落寞。昨天中午,他和蒙苑通電話時,曾不安地告訴她,自己今天早上就要乘車到一個並不熟悉的地方工作,蒙苑為他突然離京且不肯見她一麵,在電話裏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傷感,她想開車過來送他,但被皮思平狠心地拒絕了。
皮思平隨著人群擠進硬座車廂,等到好不容易找到座位落定,貼身內衣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這趟列車嚴重超載,車廂的走道和兩頭全都塞滿旅客。皮思平昨天從網上查到,西華州每年有二百多萬人分赴全國各地務工,他此時身處滿是腥臊臭味、叫聲一片的列車裏,尋思從北京到西華州往返僅此一趟,根本遠離實際需要,立刻想到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鐵路部門取得聯係,爭取至少新開兩趟列車才行。
坐在皮思平對麵位置上的,是一位六十來歲的鄉下老漢,皮思平看到,周圍男男女女十幾個人,他們的一言一行全聽老漢指揮。他們喊老漢為“楊四大伯”。楊四大伯的打扮舉止,像是一位從北京帶隊回鄉的工頭。緊挨著楊四大伯,坐著一位穿西裝、打領帶的青年男子,個子不高,長得敦敦實實,他從上車開始就板著臉,麵上對楊四大伯惟命是從,但皮思平看得出來,青年男子的心底壓藏著一種隨時就會爆發的憤怒。
火車還在上人時,列車員推著售貨車路過車廂。楊四大伯立即指示青年男子為十幾位夥伴每人買上兩盒桶麵、十根香腸、一瓶飲料。青年男子很不情願,漲紅著臉說:“進站前,不是剛吃過麼?”楊四大伯向他瞪起眼睛,說:“沒看到上車的人越來越多,等上滿了人,廁所都能塞滿,那時小推車還能擠得過來麼?難道剛才一頓飯,能頂住大夥到西華州下車。”青年男人又嘟囔說:“那也不要一下子每個人買這麼多。”
沒想到那楊四大伯立刻站起身,發起脾氣來:“火車沒開動,我們還都身在北京呢!”他立即就要招呼隨行一夥十幾個人拿取行李下車,青年男人好像馬上被嚇住,嘴裏變乖地連聲答應:“買,買!”
皮思平發現楊四大伯這夥十幾個人,像是一直被年輕人哀求著才肯離京。但是,等到列車笛聲響後剛一啟動,青年男人立刻揚眉吐氣起來,他矮小的個子像是突然起跳的彈簧,從座位一下子蹦起身子,對著楊四大伯一群人,用力地向空中揮舞了一下手臂,大聲說:“你們全都給我聽好,一路上老老實實,不許給我惹事。”他這聲音蓋過了列車的轟鳴聲,把對麵的皮思平也嚇了一跳,再看楊四大伯這夥人,全都老虎看見了訓獸人手中的鞭子一般,變得老實溫順。楊四大伯幹笑著說:“李鋒鎮長,你坐下來講話。”李鎮長用惡狠狠地口氣對楊四大伯說:“都是四伯你帶頭惹事,有啥問題咱們鎮裏不能解決。前幾年你不是市裏鬧,就是省裏跑,這兩年你長了見識,三番五次又聚眾到京城上訪。”
楊四大伯說:“鎮裏沒法解決,區裏、市裏又不管不問,這日子沒法過了。”李鎮長挖苦說:“你到北京上訪就能解決了,還不是北京找到省裏,省裏找到市裏,市裏又找到區裏、鎮裏,末了還不是一級壓著一級派我把你們領回去。你們大家就不想想,咱們鎮上能有多少錢敗活,每次你們到北京上訪,自己花錢不算,鎮上哪次領你們回去不貼上個萬兒八千。”楊四大伯不再吱聲,他帶到北京的那夥人更是大氣不出。
看眾人服服帖帖,李鎮長換了一副口氣,說:“其實,我也知道鄉親們的難處,大家也別再與我為難,等到了西華州,鎮裏雇車在站上接大家回家,有什麼事情咱們以後合計商量,別動不動就來北京瞎折騰。”
楊四大伯一夥人原來是到北京上訪。皮思平連著兩夜不曾好好睡覺,本想在列車上能好好休息一陣,見車廂裏吵鬧的厲害,令他無法安心,便打算和這位李鎮長交談幾句,他向李鋒、楊四大白各遞上一根香煙,套著近乎地問李鋒:“你是鎮長?”
李鋒不客氣地接了香煙,回答:“是副鎮長。”
皮思平又問:“他們因為什麼要來北京上訪?”
李鋒警惕地看了皮思平一眼,生硬地反問:“你是幹什麼的?這是我們鎮裏自己的事,和你有關係麼?”
皮思平看出這位李副鎮長是一個敏感而負責任的人,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對他有了很好地印象,說:“我姓皮,在西華州市政府有熟人,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李鋒雖然打消疑慮,但還是不願意家醜外揚,說:“謝謝皮先生的好意,這裏麵的事情太複雜,你說不上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