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3)

人大會開幕的前一天,張兆林來到了西州。市委先召集了縣處以上領導幹部會議,聽取張兆林同誌重要講話。張兆林沒帶講稿,開口就說隻講三句話:回顧過去,成績很大;麵對現實,困難很大;展望未來,希望很大。這三句話卻講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張兆林的口才在西州早就出了名的。他這三句話,西州幹部也不知聽過多少次。他當年在西州當地委書記,下到基層去,如果事先沒做準備,總是喜歡說這三句話。這三句話可謂放之四海而皆準,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搬出來。張兆林高度評價了西州地改市後的工作成績,特別提到派黨政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說這是新時期加強幹部隊伍建設的一大創舉,實踐證明是行之有效的。省委通過認真總結西州經驗,準備明年在全省鋪開這項工作。

張兆林說到這裏,話鋒一轉,說:“這說明,西州廣大幹部是有想象力的,是有創造力的,是值得廣大群眾信賴的。人大會在即,我們將開辟西州民主政治建設新的曆史篇章。我們廣大黨員領導幹部,要以高度的政治責任感,本著對人民負責的態度,認真組織領導好這次會議。黨性強不強,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就看你是否貫徹執行黨的意圖。”

張兆林說到這裏,停頓幾秒鍾,嚴肅地掃視著會場。全場鴉雀無聲,都注視著張兆林。關隱達發現張兆林正望著他,便感覺臉上有螞蟻爬,癢癢的。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自作多情。

張兆林的目光,正像當年陶凡的目光,空茫而遙遠,似乎望著所有的人,其實他誰也沒看。那籠罩一切的,與其說是目光,不如說是氣勢。關隱達知道張兆林並沒有望著他了,臉上仍癢癢的。

突然感覺有人戳他的手,關隱達沒來得及回頭,有人遞過張條子。打開一看,見上麵寫道:回顧過去,胃口很大;麵對現實,野心很大;展望未來,麻煩很大。關隱達知道這是在說張兆林。誰在這種場合開玩笑?他把條子悄悄撕碎了。過會兒,關隱達又收到張條子,上麵寫道:有獎競猜。請猜猜主席台上的人各有多少存款。猜對省級幹部一人,獎勵所猜金額百分之五十,但最高獎金不超過一千萬元;猜對地市級幹部一人,亦獎勵所猜金額百分之五十,但最高獎金不超過五百萬元。請按幹部管理權限,將答案分別寄給中紀委和省紀委。關隱達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陌生著臉,望著主席台,全神貫注。好像這條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關隱達不想惹麻煩,又撕掉了這張條子。政協會也和人大會同期召開,這是慣例。

西州街頭四處飄紅,盡是熱烈祝賀之類的標語。每個單位門前都擺放了鮮花,這是上麵規定了的。西州還沒有鮮花市場,不知這麼多的鮮花是哪裏來的。懂得套路的人便猜想,有人光是做這筆鮮花生意都賺了一大筆。人大會開幕那天,天氣很好。孟維周特意穿上套藏青色西裝,顯得老成持重。他的身旁是神采奕奕的張兆林,很溫和、很有涵養的樣子。萬明山健步走向報告席,作《政府工作報告》。

張兆林偏過頭,同孟維周耳語幾句。兩人就點點頭,又正襟危坐著。看著萬明山終於站在這裏慷慨陳詞,他們終於放心了。

會議代表必須住到會上。聽完《政府工作報告》,就是中飯時間。關隱達不急著去餐廳,先回房間。開門一看,見桌上放著兩個大禮包。知道是會議上發的,每人一個。關隱達猜裏麵無非就是兩瓶名酒,兩條名煙,或別的東西。禮包下麵印著行字:熱烈慶祝西州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勝利召開!可奇怪的是這行字前麵貼著張紅色小紙條。關隱達想看個究竟,撕開紅紙條,吃了一驚。前麵被粘去的竟是“西州圖遠實業有限公司”。原來這些禮品是舒培德的圖遠公司出資捐贈的。人大會籌備好些日子了,這些禮盒早就印製好了。為了消除舒培德案子的陰影,市委做了很多工作。可是會務人員卻太偷懶了,居然不願換掉這個紙盒。這個小紙條太顯眼了,隻怕誰都會撕開看看的。

會議開得很平穩,代表們認真討論《政府工作報告》。市裏領導深入到各代表團去,同代表們座談。電視台滾動播出大會盛況,正在熱播的一個電視連續劇暫時取消了。弄得老百姓有意見。有人居然說:“你開你的人大會,我看我的電視劇,井水不犯河水,幹嗎停了電視劇呢?政府同人民是平等的,你可以停我的電視劇,我也可以停你的人大會!”各大單位上電視台點播歌曲,向人大會致賀,這就是西州特色了。頭一家致賀單位是西州市財政局:王洪亮同誌率財政局全體幹部職工祝賀“兩會”勝利召開,祝各位代表、委員身體健康!明白人一看就知道,這就是各單位頭頭兒在向市委表忠心。可是會期隻有幾天,需要點歌的單位卻很多。這就得同電視台拉關係。

廣播局長平時沒什麼人找,這幾天竟成了熱門人物。單位頭頭兒都去拍他的肩膀,請他批條子,盡量把點歌時間往前安排。電視台拿著不好辦,隻好啟動經濟杠杆,提高點播費。可是真正有錢的單位卻是不出錢的,比方財政局和公檢法,都是電視台得求著些的,隻好免費。張兆林有個重要活動,電視台卻是不好怎麼報道的。他抽時間上了桃嶺,看望陶凡。張兆林作為省裏領導,不用去代表團。孟維周和關隱達都向會務組請了假,陪同張兆林上桃嶺。

那天太陽很溫暖,陶家庭院裏放了沙發和茶幾。長沙發橫擺著,張兆林和陶凡促膝而坐;兩側另放了單人沙發,孟維周和關隱達各坐一邊。林姨不肯坐到前麵來,搬了張小凳坐在一邊,望著大家微笑。端茶倒水的是賓館派過來的服務員,垂手一旁,聽憑這邊笑語朗朗,她們隻是木然地站著。

張兆林和孟維周都沒有帶秘書來,就連地委秘書長們也沒誰跟著來。張兆林有意這麼安排,顯得是私人拜訪,更親熱些。“陶書記,西州這幾年變化很大,群眾很滿意。這都得益於您老和前麵的各位書記打了個好基礎。空中建不起樓閣啊。”張兆林說。陶凡搖頭笑道:“現在空中可以建樓閣了。美國的空間站,不就是建在太空裏嗎?”張兆林笑道:“陶書記還是那麼幽默!”關隱達心想老人家平時隻是嚴肅有餘,就缺少幽默。他知道陶凡不想太領張兆林的情,故意這麼說說。張兆林也許暗自難堪,卻隻好說陶老書記幽默。

孟維周說:“張書記,陶書記很支持市委工作,對我們這些年輕幹部很關心哩。”陶凡就像沒聽見,依舊同張兆林說話。孟維周是沒話找話,客套而已。陶凡是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裏的。關隱達見著尷尬,就招呼孟維周吃水果。吃中飯了,張兆林說:“我們仍是坐在外麵吃,這麼好的陽光。您說呢陶書記。”“好吧。”陶凡點頭道。桌子很快就擺好了。這時,市委秘書長馬雲濤急匆匆趕來了。關隱達忙起身招呼,請他一塊兒吃飯。馬雲濤點頭笑笑,就叫孟維周:“孟書記,彙報個事情。”

孟維周邊說邊站起來:“什麼大事,這麼著急?”孟維周隨馬雲濤走到庭院一角,小聲說著什麼。馬雲濤的樣子有些神秘,孟維周卻沒事似的低著頭。馬雲濤正要從包裏拿什麼,孟維周輕輕搖了搖手。孟維周搖手的動作有些詭秘,好像生怕別人看見。關隱達裝著不在意,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裏。他猜肯定是會上出什麼問題了,不然馬雲濤不會急急地跑來,孟維周也不會那麼故作鎮定。他們倆不便多說,這邊畢竟坐著張兆林和陶凡。馬雲濤過來打聲招呼,說還有事情要辦,不吃飯了。

孟維周表情看上去平靜,可關隱達總發現他有些不對頭。這時,陶凡起身上洗手間,孟維周便說:“張書記,彙報個事情。”說著就要站起來。關隱達忙回避了,說:“你們就在這裏談吧。”林姨也跟著關隱達進了屋。隻有服務員們仍木然站在那裏,她們就像影子,沒人會感覺到她們的存在。

關隱達回到屋裏,坐在客廳裏捱時間。他想百分之百是出事了。

陶凡從洗手間出來,見關隱達坐到屋裏來了,也就不出去了。老人家原來清白得很哩。過會兒,聽見孟維周喊道:“隱達,請陶書記來吃飯了。”關隱達這才讓老人家走在前麵,兩人出去了。關隱達替嶽父待客,道:“張書記、孟書記,喝點白酒?”張兆林說:“陶書記喝點什麼?”林姨忙接過話去,說:“老陶不能喝酒。”沒想到陶凡自己卻說:“今天就喝點白酒吧。”關隱達笑道:“今天爸爸他高興。平時,他隻喝一點點兒黃酒。”張兆林便很高興的樣子,說:“陶書記破例喝白酒,我臉上可有光了。”陶凡笑道:“兆林,是我這把老骨頭有光。你如今是省委領導,我是下級啊。”張兆林忙直了下身子,說:“陶老您這麼說就言重了,等於批評我。我們幾位,包括隱達,都是您老栽培的啊。”陶凡搖頭道:“哪裏哪裏。我現在隻是個普通黨員,你們都是我的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