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羽澤的屍體,站在天宮的漢白玉台階上,挪不動身體。
“聖主英明,饒你不死,你怎麼還不滾?”
“快走開,別在這裏攔著路!”
有人用腳踢我,又用長矛拍打我的後背。
但是我像是中了定身咒,動不了,直到一個守衛想要用長矛拍打羽澤的身體,被我一把擒住,我將他的長矛折成兩半。
那守衛嚇得落荒而逃,還喊著:“是魔……魔又回來了……”
一群天兵天將將我圍住,既想上前來攻擊我,又有些害怕地縮著腳步。
“滾開!休想傷害魔尊!”
來的是四大護法,他們都安然無恙,跟我一般,沒有受到任何傷。
天兵天將見到他們,更為緊張,估計回想起天機鏡中的戰役,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饕餮走過來時,一行人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
“魔尊,我們回家吧。”
檮杌也走到我身旁:“是啊,少爺還在妖魔城等著你呢。”
混沌一把扯開窮奇和檮杌,想將羽澤從我懷中強行拉開:“勸什麼勸?咱架了人就走!”
我慌亂地將羽澤抱了回來,懇求混沌:“不要……求你不要……”
窮奇眼中有淚光閃爍,走到我身旁安慰我:“好,那就帶著他一起回去,回柢山,回妖魔城,回湖心島。”
護法們將我和羽澤一同放上了混沌的背部,載著我們回了妖魔城。
我抱了羽澤來到湖心島的竹屋中,這裏有我們最美好的記憶。
我常常分不清楚記憶、現實與夢境。我能看到羽澤很是瀟灑地撩袍在竹屋邊古琴前坐下,用他好看的手撥弄著古琴,還轉身問我:“你喜歡什麼曲子,我彈給你聽。”
於是我一把撲上前,試圖抱住他:“什麼都不需要,你陪著我就好,你陪著我就很好……”但我撲到的是一架空空的古琴,琴弦被我壓得震顫,抖落了幾個音符,散在空寂的青梅花海中。
有時候又看見他坐在石桌邊,用銀製的酒壺為自己斟酒,又放下酒壺,拿起一個茶壺倒了一杯茶水,隔著一片何羅魚跳躍的池水對我說:“陪我喝一杯吧。”
我連忙走上前,在他旁邊坐下,拿起那茶杯,卻不敢觸碰他,我怕一伸手,他就又消失了。
我舉著茶杯,誠惶誠恐地喝了一口,好在我真的品出了茶的滋味。
羽澤坐在我旁邊對我微微一笑:“你有孕在身,不宜多喝酒,所以隻能給你倒茶。” 他舉起酒杯,跟我的茶杯輕輕一碰,仰頭將自己的酒喝下。
我微顫著手想去觸碰他握酒杯的手,卻在他指尖處停下,這個羽澤,是在現實中,是在我夢境中,還是在我的記憶中?
他也低頭看我伸向他指尖的手,用大掌覆蓋住了我冰涼的手,皺著眉頭問我:“手心怎麼這麼涼?冷嗎?”
這一回,我結結實實觸摸到了他,再沒忍住,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中:“冷,很冷……隻有你的懷抱是暖的。”
他的手撫摸著我的頭:“不要哭,從今以後沒有我陪著,你要更堅強。”
我眼淚更止不住,抬頭問他:“為什麼沒有你陪著?”
他的身子漸漸透明了,像水流一樣在我指縫中流走,我嚇得猛然站起身,在虛空中揮舞著手:“不要走……”
不要走啊,羽澤。
眼前還是一片空落落的青梅花海,石桌上沒有了方才的銀製酒壺,酒杯、茶杯、茶壺……都不見了,隻有一盤盤精致的菜肴,熱氣騰騰。
老王一邊為我擺好碗筷一邊對旁邊的一個小孩說話:“來,濛兒,跟娘親一塊兒吃飯。”
空濛邁著短腿吃力地爬到石凳上,乖巧而小心翼翼地喊了我一聲:“娘親……”喊完了還給我夾菜,“娘親不能不吃飯,不吃飯不長個。”
我像個木頭人一樣看著眼前的美味佳肴,卻毫無胃口。
桌上有一碗魚湯,嫩白多汁,很像羽澤的傑作。
於是我又想起了少年羽澤被我逼著幹粗活的場景。
“嘖嘖,那魚得去鱗啊。”
“水,加水……”
“沒柴了,添柴懂伐?”
“對對,就是這樣,得扇風……往灶膛裏扇風!”
羽澤額頭有細細密密的汗,手中的動作卻並不忙亂,而是有條不紊,有時還會頗為不滿地斜視我一眼。
我便笑了。
“娘親笑了,婆婆,娘親對我笑了。”空濛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沉思。
他又夾了一箸菜到我碗裏:“娘親,你吃菜。”
老王卻忽然奪過我麵前的碗,猛地砸在石桌上:“丫頭!他已經死了,你睜開眼睛看一看!他已經死了,就躺在你這竹屋裏,屍體冰涼!”
我被老王猛得拽了起來,拖著來到竹屋當中,羽澤就躺在竹屋的床榻上,臉色蒼白,胸口還插著一支箭,胸前一大片鮮紅的血跡,他的眼睛緊閉,嘴唇緊抿,胸膛沒有起伏,因為沒有呼吸。
我掙脫了老王的手,腳步不穩地走到羽澤身旁,坐下,施展了一個治愈的術法,將手指輕輕點在他胸前:“不,他上一回也是中了破魔箭,都能被救回來,這次一定也能!”
這段日子我時而糊塗,時而清醒,每當清醒過來,就能看到羽澤受傷的模樣,我便走到他身旁為他灌輸一些仙力,給他治傷,我相信他很快就能康複的。
“可是太遲了,這一次太遲了……丫頭,你們從天機鏡裏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快斷氣了……”老王語氣哀傷。
我自動屏蔽了她的話,因為我不相信。
我一邊給羽澤施術,一邊對老王道:“你知道嗎?我們妖魔城裏從來沒有像他一般心思細膩、體貼入微的男子,大家都喊我老大,喊我魔尊,卻從沒人像他一樣喊我姑娘。”
“他是第一個喊我姑娘的人,他還背過我,說是要帶我逃離柢山。”
“我不該讓他發誓的,當初不該發誓的啊……”
“如果料到會有今天,說什麼都要對他好一點的,我應該對他好一點。”
老王走過來,重新拽住了我的手,將我從羽澤身旁拉開,紅著眼圈對我大喊:“清湄!你醒一醒!他已經死了,哪怕你耗盡仙力、魔力甚至是生命都不可能再救活他了。”
我麻木地看著她,眼前卻隻嗅到青梅花香,以及淡淡的魚湯香味,是羽澤做的魚湯,特有的香味。
老王說我耗盡生命都不可能救活羽澤,那就讓我耗盡生命吧,就讓我追隨著羽澤去吧。
老王自顧自罵了半晌,忽然瞪大了眼睛,轉身看了看羽澤渾身籠罩著的淡淡的仙氣,又回頭看我:“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早就不想活了是不是?!你讓空濛怎麼辦?作為一個母親,你怎麼能這麼自私?”
空濛忽然大哭了起來,跑到我身旁抱住我的腿,身子仿佛因為害怕而戰栗:“嗚嗚嗚……娘親……濛兒以後會好好吃飯,好好學佛法,再也不打架了,娘親,你能不能抱抱我,嗚嗚嗚……”
我終於被他哭得清醒了些,矮下身子抱起他,隻見他胸前還掛著一串珠鏈子,是羽澤找來了上好的冰蟬絲將這幾顆珠子串起來掛到空濛胸前的,為了吸收他體內的妖魔氣。
不知不覺,我好不容易幹涸的眼眶再一次濕了。
我終於肯離開湖心島,跟空濛一道住回妖魔城的寢殿去。
空濛從前都是一個人睡,如今卻很黏我,每天晚上必須躺在我懷裏才肯睡覺,但是他常常半夜哭醒,朝著我委屈地抽泣:“嗚嗚嗚……我想爹爹……”
我又何嚐不是如此,每一個晚上,羽澤都出現在我的夢中,過去那些或甜蜜或心酸的回憶就伴隨著他入夢,醒來後就隻有苦澀的淚水和無盡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