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床到餐桌(三)(1 / 2)

郝玉香終於抬起頭,絲毫不掩飾對閻光明的鄙夷,細膩皮膚更深層麵隱藏著無法訴說的悲涼。怎麼就嫁給這樣的男人,還和他生活了這麼長時間,將來還要繼續生活下去。閻光明似乎想用高八度的聲音讓自己飛升起來,讓郝玉香仰視欽佩:“日本人砍我們的樹,挖我們的礦,就讓他們砍,讓他們挖,我們不能做無謂無知的抗爭。東北四省的麵積比全日本的麵積都大,他們吞不下,他們早晚要走。砍下來的木頭,山裏的礦石能運走,鋪好的公路,蓋好的房子和工廠怎麼運?所以啊,讓他們在走之前給我們做些事情。日本人建成了美麗富饒的長春城,早晚都是咱的!”閻光明把自己幾年來對日本人的卑躬屈膝,以及將來無限長的奴顏媚骨全都概括在他的慷慨陳詞之中。他又說了一遍“都是咱的”他要讓妻子知道,他膝蓋不軟,骨頭也是錚錚的。郝玉香不理閻光明,苦心興國也好,臥薪嚐膽也好,都是所謂的。任何事情加了所謂兩個字,就會變得假的不能再假,空的不能再空。郝玉香說:“砍樹挖礦比人命比起來算什麼。你是給那些慘死的同胞報仇了,你睡了日本女人啊!”郝玉香得花枝亂顫,香淚迸疊,看似在笑,也像用笑遮著哭。閻光明那支意氣風發的手臂停滯在半空中。他可以容忍任何形式的奚落,但是郝玉香把他的事業和日本妓NV勾連在一起就是對他的莫大羞辱。“來呀,掛起來!”閻光明用京劇念白一樣的腔調命令仆人。畫框掛在了餐廳最醒目的位置,這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位置。隻要走進餐廳,無論坐在什麼位置,總是能看見它。仿佛掛在額頭上的彈簧,隻要抬頭就要撞上,還要跳上幾跳。畫框裏鑲著那隻卷著金色長發的簪子。郝玉香以為這是閻光明以此為戒,給她立的軍令狀,可等她看清楚了,才知道閻光明想說的是什麼。郝玉香想立即結束早餐,離開餐廳,她想不到自己竟然頹然到了邁不動步子。畫框的內襯紙不是平素用的螺紋紙,而是年畫《麒麟送子》。畫框從年畫上裁下了大胖娃娃那張憨態如生的臉龐。有了這張娃娃臉,簪子上的金色卷發也就算不得什麼了。郝玉香敗了。此前餐桌上她獲得的全部是小規模戰鬥的勝利,少則可以震懾閻光明三五天,多則半月。這次閻光明取得了大戰役的勝利,在這個家裏,他從此變成了地位不可動搖的王者。結婚三年,郝玉香何嚐不想要個孩子。她想去看婦科,又擔心遇到熟人。世界大到無邊,大到一輩子都不會和夢寐的人不期而遇,世界小得令人窒息,總是在最窘迫的時候遇到那些永遠不想見的人。纏繞著金色長發的簪子黏在畫框裏,貼掛在胖娃娃的臉上,像是叼在閻光明的嘴裏。郝玉香決定了,馬上去看最好的婦科大夫,要看西醫,要找洋大夫,她要證明不是自己身體的錯。她早就疑心閻光明偷腥太多,壞了身子。閻光明的神態和昨夜郝玉香的神態一般無二。他的目光貪婪地收集著她的潰敗,那是對勝利果實的留戀。和眼前這副失魂落魄的皮囊比起來,他的徹夜未眠就算不了什麼了。郝玉香已經極力掩飾自己的痛楚了,餐廳裏隻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心似乎變成了一團不會跳動的死肉,眼球脫落在腳下,身體的水分也在瞬間蒸發了,像一具被世界遺忘的幹屍。閻光明曾送給郝玉香很多禮物。珠寶首飾裘皮大衣,還有停在門外的那輛別克牌轎車,車子裝有雙層防彈玻璃,車身和底盤還裝了裝甲,據說全東北隻有這一輛裝甲轎車。收到的禮物越多,她就越覺得自己是個金葉子包裹起來的女囚,金葉子裹的越多,她就越是不得超脫。裝甲汽車像是囚禁了她千萬年的鐵牢房,四處遊動,但最終還是要回到原點。相識的人裏,幾乎沒有誰不嫉妒郝玉香。當權者的太太們嫌自己的男人不夠文雅浪漫,有錢的太太們總想讓自己的男人脫俗風趣。所有男人的優點似乎都集中在了閻光明的身上,甚至有人擔心,紅顏薄命,英才怕是也不能長壽。郝玉香自己清楚,她不過是一個豔麗光鮮,可以幫助丈夫承接高級應酬,照顧親人的高級奴隸,是一個有權力耍性子,卻不得不依令而從的玩寵。長春的貴婦們總是喜歡圍在郝玉香的身邊。最早的時候,她沒有自知之明,招呼仆人準備茶點安排晚餐,很快她就發現閻光明回府後,貴婦們立即會用各種借口和他攀談,把她高高地掛在一旁。在閻光明麵前,上過私塾的貴婦變成了喪失常識的傻子,纏著他問上元節到底是正月十五還是七月十五,留過洋的貴婦津津有味地聽他一遍遍重複異域的風土人情,似乎從未邁出過閨門。她們更喜歡閻光明講一些曖昧的東西。他一本正經地講解過男人專用的“腎衣”。貴婦們一邊嗔責怪笑,一邊立著耳朵,聽得真真切切。時間長了,郝玉香也就明白了,再有貴婦們登門,她隻顧做自己的事情,貴婦們竟不介意被冷落,每天濃妝豔抹地在閻公館的客廳端坐一團,如同等待國家元首接見一般絲毫不敢懈怠。閻光明到底和多少個貴婦不清不白,她早就記不清了。一次,她無意中在他提包裏發現了精致的盒子,裏麵裝著牛角一樣的物件。閻光明忙說是想給她一個驚喜,回到家又給忘了。郝玉香清楚,不是他不夠聰明,說出了蹩腳的謊言,是他懶得編織漂亮的謊言了。郝玉香後來才知道牛角一樣的物件叫“角先生”守寡的女人耐不住寂寞的時候用它替代男人。無論閻光明把“角先生”送給誰,她都不恨這個人,也不恨閻光明。誰也不能給男人的海綿體上鎖,更鎖不住男人的心。她隻怪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年輕,如果不是年輕,幼稚和缺乏閱曆就不會害了自己,就不會相信閻光明說的那些話。她相信閻光明沒有說過謊言,婚前婚後,一次次的誓言,她都相信,她相信閻光明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真的愛她。他給她的是伴侶之愛。可是他也愛那些熟悉的,初識的,甚至完全陌生的女人。他的信誓旦旦都是真的,怪隻怪她信了這些信誓旦旦,這些信誓旦旦是陳舊的開場白,開場後他就離開了,此後一切都是她根據自己的意願臆想的,是自己完成的童話。郝玉香終於明白古今中外的愛情大都是這樣殘忍血腥。童話不堪一擊,現實固若金湯。郝玉香不會離開閻公館,閻光明也不會休妻,就像許多家庭一樣,似乎隻有這樣的生活才叫過日子。恨不起來的郝玉香找到了生活的調劑。不知疲倦的貓和永遠不會被消滅的老鼠展開了千萬年不變的遊戲。昨晚的勝利和今晨閻光明的憤怒都在郝玉香的預料之中,她隻是沒想到在看到胖娃娃那張臉的時候自己竟會不堪一擊。原來,她還是太在乎了。郝玉香如同被上了電刑,複仇計劃如同恐怖的陰影逐漸在她心頭形成。她一定要懷一個孩子,一定要懷一個別人的孩子,這個人一定是閻光明最鄙夷,在他眼裏最齷蹉肮髒的男人。既然他在外麵有那麼多花花草草,她在家中種一顆歪歪曲曲的小樹苗又何妨!閻光明又回到了餐廳,他說你的那個姓穆的幹哥哥回來了,他走了這麼久,你想必是很想他吧?說完他故意笑得很豁達,他說你心裏有些惦記是應該的,不惦記反而不合常理了。誰都有年輕的幾年,哪個少男不倜儻,哪個少女不懷春。閻光明不會為這種小事折返,但是他還想再看一眼郝玉香失魂落魄的表情。閻光明離開餐廳的時候,舔了舔嘴唇,顯得意猶未盡。郝玉香顧不上和閻光明爭鋒相對,她驚的幾乎癱了:“穆香九?”這個流氓混賬王八蛋!穆香九的名字像是一根鋼針CI進了郝玉香的指尖,她在劇痛之後忽然振作起來,忽然又滿懷信心了。閻光明最鄙夷,在他眼裏最齷蹉的就是穆香九這種人!她咬牙切齒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難道她真要便宜了這個流氓混賬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