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襖捂著腰上炕,拍著燒的火熱的炕頭:“喝!”杜連勝跟著上炕:“用大碗。”大紅襖說:“杜大櫃,你這腰還沒我大腿粗呢,怎麼這麼大勁?”杜連勝:“說到底你是個娘們。”大紅襖手下那四個丫頭同時把手按在了槍把子上。大紅襖卻不較真。她知道杜連勝愛摔跤,但凡遇到會功夫的人都會一摔論英雄,隻可惜至今沒遇到能摔倒他的人。飯菜端上來,大紅襖一擺手,撤下去了。胡子講規矩,作為胡子頭的“大櫃”更得講規矩。兩個“大櫃”第一次見麵明裏暗裏總要較量一番,輸贏尚在其次,如果怯陣就要矮對方一頭,凡事總要順著對方。剛才摔跤聽杜連勝的,喝酒得聽她的。酒碗在炕上擺了兩排,刀子擺在中間。大紅襖舉起碗,酒潑出去,反複三次,兩人臉上的笑意也隨著潑出去的酒,砸進了地裏。三年前,杜連勝剛從東北講武堂畢業,他真刀真槍打的第一仗就是和大紅襖。那次杜連勝沒捉到大紅襖,隻是槍殺了她手下的三個胡子。從大紅襖進門的那一刻,杜連勝就知道她是尋仇來了。他沒想跑,也跑不掉,大紅襖摔跤不如他,打槍的本事未必輸給他,還有那四個丫頭手裏的八把盒子炮,隻要一勾火,足以抵上兩挺輕機槍。吳瘸子急的在院子裏來回踱步。霍林湖的網房子裏每年都要留下十幾具屍首。有的胡子為了報仇,打聽到仇家貓冬的地方後,給警署通風報信,有的胡子雇凶,也有親自動手的。吳瘸子看來,大紅襖多半是來找杜連勝尋仇的。杜連勝和吳瘸子都錯了。大紅襖說,血仇還在,可我不難為你,你殺鬼子,我要了你的命就是幫了鬼子。杜連勝端碗碰了碰大紅襖的酒碗,碗沿朝下讓了一指。大紅襖明白他的用意,碗底朝天,幹了。“杜大櫃,當兵好還是當胡子好?”大紅襖舔舔刀子喝碗酒。刀子下酒,杜連勝聽說過,今天眼見為實了。“都是扛槍耍命,一樣的苦差事。”大紅襖喝了半碗酒咽不下去了:“我說當胡子苦。胡子拜的是達摩老祖,老祖宗是十八羅漢。當年十八羅漢的老娘讓他們出門學一門賺錢活命的本事,十八兄弟卻幹上了這舔刀子的活。老娘給十八羅漢立了規矩,不搶親不搶故,不搶鄉裏鄉親的人。”杜連勝說:“好規矩。”“本份呐,兔子不啃窩邊的草。要我說當兵扛大槍也苦。吃喝不愁,有人給端屎端尿的少爺羔子哪有當兵的,更沒有當胡子的。當兵當胡子的苦孩子以前過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現在過的是有今天不敢想明天的日子。”大紅襖喝酒舔刀子,舌頭被刀刃割傷,血滴在碗口,像團跳動的火苗。“我和我的兄弟們幹的第一票是搶了一車酒,兄弟們餓的嗷嗷叫,沒吃的隻能用酒湊數,那個時候就是舔刀子喝酒。可是那個時候痛快,現在有吃有喝還堵得慌。杜大櫃,你說說為啥?”杜連勝說:“紅大櫃豪氣幹雲,肯定是看不慣小鬼子占了咱的地方,欺負咱的鄉親。”大紅襖:“是這意思。”杜連勝目光閃動,自從東北軍撤離東北,他帶著百十個弟兄打鬼子,東一槍西一刀,鬼子沒殺幾個,損失倒是不小,整天東躲西藏,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他這次躲到網房子裏就是為了躲避日軍的追捕。杜連勝上了長春警署的通緝名單,不是打家劫舍,是因為抗日。杜連勝就不是胡子。最近幾個月,大紅襖給長春附近的胡子都發了紅帖子。帖子上的字少,但字字見血--要麼合,要麼死!同意合的的胡子,都成了大紅襖的手下弟兄,不同意的都吃了她的槍子。僅上個月,大紅襖就殺光了三夥胡子。現在她不僅有二丫和跨三江這樣的心腹炮手,還把小金山這些臭名昭著的胡子都籠絡到了身邊。杜連勝以為大紅襖吞並其他的胡子是為了抗日,既然大紅襖有打鬼子的念頭,杜連勝覺得自己可以考慮兵合一家,大紅襖手下眾多,吃喝不愁。可杜連勝有他的顧慮。杜連勝說:“紅大櫃,兩家合一家是好事,可合了以後,凡事咱得商量著來。尤其在打鬼子的時候,你那些弟兄得聽從調遣,我還得訓練訓練他們。”“我是想兩家合一家,我也恨小鬼子,不過打鬼子的事情不急。馬占山是個英雄,江橋那仗幹的漂亮(注:1931年10月馬占山指揮的江橋抗戰),我敬他,他有多少人多少槍,他都不行……”大紅襖摸了摸光頭笑了,笑容裏有愧疚也有無奈:“我把附近的胡子都吞了,是為了保個平安,人多了,鬼子未必敢打咱的主意。”杜連勝明白了。大紅襖有骨氣,不會帶著手下的弟兄給日本人賣命,但也不會跟日軍硬拚。愛國和喘氣哪個重要,人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也有各自的難處。杜連勝放下端到嘴邊的酒碗。東北軍撤離東北,他沒有走,為的就是打鬼子,要是想當胡子,他今天也不至於落到苦嗬嗬的地步。大紅襖把酒碗扣在炕上,半碗酒染濕了炕頭:“我大紅襖的規矩是,第一件事順著你,第二件事得依著我。”杜連勝點頭。他剛才說摔跤,大紅襖光著身子跟他摔,還免了三個兄弟的血仇。現在杜連勝拒絕了她的要求,他的下場隻有一個。四個姑娘“呼啦”站在了杜連勝身邊,黑黝黝的槍口把他逼住了。大紅襖橫眉怒目,四個姑娘殺氣騰騰。杜連勝閉上了眼睛,他認了。大紅襖忽然笑了,四個姑娘也撤到了一旁。杜連勝睜開眼,滿臉疑惑。大紅襖說:“杜大櫃,這事有緩。”杜連勝苦笑:“紅大櫃,咱都是在槍子裏尋食的,別整虛的,有啥說啥吧。”大紅襖:“不殺你,也不是為難你。還是那句話,你殺鬼子,我不能殺你。這樣,你辦件事,命還是你的。”杜連勝:“那得看什麼事。”“小事一樁。”大紅襖一擺手,二丫頭推門出去,把吳瘸子拽進了屋裏。大紅襖掏出一把錢,撒在炕上:“魚把頭,得罪了。”吳瘸子誠惶誠恐:“紅大櫃,哪敢要你的錢。”大紅襖:“不敢就是記仇。咋了,想還我一刀?”吳瘸子覺得舌頭短了一截,話都不會說了:“不,不,不……”大紅襖:“聽說你今年的頭魚個頭不小?”“五百斤。”“賣了?”“當天就賣了,還沒等抬到魚店,就有人找上門了。”“誰買的?認識嗎?”“認識。香火屯穆老栓的兒子。”杜連勝忽然插了一句話:“說名字。”“香九,叫穆香九。”杜連勝:“你認識他?”“霍林湖的人都認識穆老栓,這個香九六七歲的時候就跟著穆老栓屁股後麵跑。前幾年才不見了他來湖上了,這次回來和以前不一樣了,闊的很。”杜連勝點點頭。二丫頭抓起炕上的錢,塞進吳瘸子手裏,把他推出門。大紅襖想從杜連勝臉上尋出端倪:“杜大櫃認識這個人?”“老相識了。”“有恩,還是有仇?”“他欠我一頓鞭子。”杜連勝惡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要不是穆香九,他也許不是這種活法。“那不算啥大事。”紅襖抓起扣在炕上的碗,重新倒滿酒:“我讓杜大櫃辦的事就是找到他。抓到人你先揍他一頓,再把他交給我。”杜連勝發現大紅襖目光流轉,像是靜謐的水麵滑過一道波紋,不由起了疑心。“為個啥?”大紅襖不答反問:“杜大櫃,我白不白?”杜連勝說:“跟樺樹的。”杜連勝:“樺樹上掛著兩個大雪球。誰要娶了你,非得把炕壓塌,腰累折。”大紅襖和尋常女人比起來可謂又高又壯,可是她豐而不肥,論長相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兩人哈哈大笑,端起碗一碰,碰的酒灑出來,碰的碗好像要撞碎了。大紅襖:“我配得上穆香九不?”大紅襖說完又笑,臉上起了紅暈,紅棉襖裏像有兩隻小豬來回跑。杜連勝有些愣住了:“紅大櫃不是讓我尋人,是讓我提親啊。”大紅襖兩眼冒光:“怎麼辦我不管,我就想讓他當我男人。當了我男人,我把他當親爹供著,除了炕上那點事啥都不用他管,撒尿都有人給他解褲帶。”杜連勝:“你這是讓我當媒人。”“它是媒人,你不是。”大紅襖把槍放在桌上,隨後邊說邊往外走:“三個月為限。他肯娶我,命還是你的,辦不好,你就刨個坑把自己埋了,省得我費事。”大紅襖說完,帶著四個姑娘出了網房子。門外響起馬鞭子響的時候,杜連勝還沒緩過神。他不由地佩服大紅襖,這個女人辦事環環相扣,不由他不上套。她又認準了杜連勝的脾氣,哪個不知道“摔三江”杜連勝言出必行。杜連勝想不通,大紅襖這個嘴浪手黑的胡子頭怎麼就喜歡上了穆香九。他更想知道穆香九這幾年跑到哪兒去了,這次回來想幹什麼。杜連勝離開網房子的時候,吳瘸子告訴他,穆香九買頭魚的時候,說要去長春城裏送禮。送走了杜連勝,吳瘸子覺得昨晚的晦氣也該散光了,他端起大紅襖用過的酒碗,“嗞”地吸了一口。大地蒼茫,雪在風中打著旋,吳瘸子的歌也在風中跌宕--有心要把江沿離,舍不得一碗幹飯一碗魚。有心要把江沿闖,受不住西北風開花浪。雙手抓住老船幫,一聲爹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