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驢子(一)(1 / 2)

郎朗的讀書聲傳進別克車,小憩的郝玉香不需睜眼,便知道鄧公館到了。讀書聲此起彼伏,聲音高亢整齊的該是十幾歲的孩子正在朗讀《孟子》,聲音稚嫩,拉著長音的是五六歲的孩子正在讀啟蒙的《千字文》。讀書聲像是親切的召喚,無論何時都能將郝玉香引導著回到這裏,也如同交彙的水流衝湧著她的記憶。那段記憶美好而痛楚,美好的記憶似乎終將淡去,噩夢般的記憶卻愈演愈烈。郝玉香還是想起了穆香九。他是噩夢的締造者。郝玉香曾暗暗發誓,此生永不見穆香九,她覺得不殺了他,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可是現在她卻急著要見到他。郝玉香猛地睜開眼,似乎下了赴死的決心。“對,就是穆香九!我就是要懷上穆香九的孩子!”郝玉香下車的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似乎擔心稍有遲疑就會動搖自己的決心。郝玉香走進院子的時候,低下了習慣性微微抬起的下巴。她看見了鄧巧美,在這個永遠隻是略施粉黛,素裝裹體的女性麵前,她這個體麵人毫無優雅高貴可言。鄧巧美抱著暖手爐站在院子裏,腳下放著一條巨大的凍魚。大魚裝在魚匣裏。魚匣前後通透,露出碩大的魚頭和魚尾,包住魚身的是四塊木板。木板刷了紅漆,上麵畫著雲卷花紋,透著吉祥,也隱喻“搖頭擺尾”之意。“大小姐回來了。”仆人迎上郝玉香。“幹娘。”郝玉香站在鄧巧美身邊:“這麼大一條魚,得有三百斤吧?”鄧巧美看看郝玉香,伸手把她淩亂的頭發塞耳後:“五百三十四斤零七兩。”鄧巧美笑了笑。郝玉香:“誰送的啊?”“誰還能有這個能耐?”鄧巧美頓了頓又說:“香九回來了。”這一次郝玉香注意到了鄧巧美臉上的笑容。她記不清四年還是五年沒有看見鄧巧美這種驕傲而又責怪的笑容了。“到底還是最喜歡穆香九。”郝玉香想著,心裏恨的發癢。郝玉香把帶來的禮物交給仆人。她知道無論她帶來多貴重的禮物都隻是在鄧巧美的心上打了個水漂,真正能沉進她心裏的隻有穆香九送的這條大魚。郝玉香也笑了,她笑自己竟然還是會孩子般爭寵吃醋。“香九回來了,他人呢?”郝玉香四處張望,她的雙手緊緊抓在一起,她擔心見到穆香九會忍不住衝上去打他的耳光。“出去了。家裏的點心沒了,他去買一些回來。算起來,我得有兩個月沒吃“鼎豐真”的東西了。”鄧巧美說著摸了摸郝玉香的冰冷的手,把暖手爐塞給了她。郝玉香沒說話。穆香九還是這麼會討好人,他總是知道別人最需要什麼,最忌諱什麼。想到自己半個月前還回來過,竟不知道鄧巧美最喜歡吃的點心沒了。郝玉香發現客廳已經變成了禮品鋪子。鹿茸、貂皮、人參、瑞士的台鍾、土耳其的綠鬆石……擺得滿滿當當,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都是香九孝敬您的吧?他發達了。”郝玉香審視著一件件的貴重禮品,她不是沒有見過市麵的人,她是想鑒定真假。那個頑劣不堪的穆香九真的發了大財?不過再想想也對,他不發財才奇怪。鄧巧美看著仆人把禮物挪開,搬走,長出了一口氣:“知道回來看看我,心裏還有我這個幹娘比什麼都強。”仆人忙活完了,鄧巧美敲了敲桌子:“出來吧,玉香來了。”屏風後來走出來一個穿著長棉袍的男人,禮帽壓得蓋住了半張臉。男人摘下禮帽的時候,鄧巧美用手遮住了口中幾乎發出的驚呼。“連勝!”杜連勝笑容有些生硬“玉香,我回來看看幹娘。”“就看幹娘一個人啊。”郝玉香恢複了常態,逼視著杜連勝。“都看。反正就是回來看看。”杜連勝漆黑的臉潤出一片愧紅,如同燃燒過半的木炭。當年的事情是穆香九做下的,杜連勝也算是從犯。“你最近怎麼樣?”郝玉香說的時候臉上露出隱隱的憂慮。“看見你們就什麼都好了。”杜連勝和郝玉香都站著,他們麵對鄧巧美的時候,敬畏似乎永遠大過親情。“都坐吧。”鄧巧美看著郝玉香,似有不悅:“就算連勝被通緝了也沒關係,咱鄧公館還保得住他。”“幹娘,看您說的。連勝回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郝玉香尷尬地笑笑。在鄧巧美麵前,她永遠都是個張嘴就會露出心思的孩子。九月十九號一早,郝玉香就回到了鄧府。鄧巧美麵色凝重地坐著,一言不發,她在一旁陪著,不發一言。直到二十五號,鄧巧美才跟她說了第一句話,那天郝玉香帶來了當天的《盛京日報》,上麵寫著東北軍部署在寬城子,二道溝子的步兵第二十五旅五十團、炮兵第十團、輜重兵一個營及一個連與入侵的日軍展開血戰,殉國者171人。報道後麵附著殉國者的名單,上麵有東北軍官兵,有夥夫和警察。名單上沒有杜連勝。鄧巧美看看兩人:“這就是一家人。香九回來了,你們也都跟著進了家門。”兩人低聲附和著,都在觀察著彼此。杜連勝有兩年沒回鄧公館了,尤其他帶著隊伍四處殺鬼子以後連長春城都不敢進了。杜連勝把和鄧巧美說過的話,又講給郝玉香:“最近隊伍糧餉吃緊,餓著肚子沒法打鬼子,我就來找幹娘了。”郝玉香連忙打開隨身的包:“需要多少?我這裏有點錢。”“不用了。”杜連勝說:“幹娘給了不少。”“我那點錢算什麼。”鄧巧美笑著說:“等香九回來,讓他給你。玉香剛才不是說了,香九現在發達了。”鄧巧美說完,把仆人叫進來,開始安排晚飯。“頓一鍋排骨,熏個豬頭,還有紅燒豬蹄千萬不能忘了。”鄧巧美又看著兩人說話:“再給他們弄幾個素菜,不能便宜了那個混小子。”郝玉香和杜連勝對視了一眼。五年不見,鄧巧美不計前嫌,更寵穆香九了。她對兩人的關心加起來恐怕也不及對穆香九的一半。郝玉香的目光不停在鄧巧美和杜連勝之間移動,她想知道幹娘到底怎麼處理當年那件事,她這輩子算是毀在了那件事上。郝玉香有時候真的懷疑鄧巧美能聽見自己心裏的話。鄧巧美站在郝玉香麵前,疼惜地說:“你現在過的也不差,就不要計較了。過去的事情害了你,再糾纏下去就把我們都害了。在我眼裏,你們都是我親生的。”郝玉香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著如果鄧巧美重罰穆香九,她該不該阻止,可是現在看來,她若是提及過去的一個字便是不懂事理,不顧親情,所有的責任反而要她擔負。杜連勝微微苦笑,都說掌心掌背都是肉,可肉和肉比起來還是有所不同。三個人就坐在客廳說話。鄧巧美不再提及穆香九,郝玉香偶爾問一句,她就會說“一會問他,讓他自己說”似乎穆香九有無盡的驚喜要帶給他們。天漸漸擦黑,酒菜準備停當,仆人幾次過來詢問什麼時候入席,這時郝玉香和杜連勝都有些坐不住了。鄧巧美仍是不急,念叨著:“五年都等了,不差這一會。”郝玉香把鄧巧美滿臉的期待安詳看在眼裏,總算在腦海裏找到了五年前的一些美好時光。雖然五年的距離並不遙遠,在她的心裏卻成了回不去的美好時光。也許可以把和閻光明的婚事當做她人生的一條分割線,那個時候童言無忌無憂無慮,那個時候無根無據地驕傲嘲諷,那個時候還是孩子,可以狂妄的胡思亂想,那個時候就是孩子,美事總是自己的,闖禍了永遠有人庇佑。現在呢,她像是枝頭的鳳凰跌進了泥潭,每天想的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每天過的都很充實,然而每一天都可有可無。更重要的是家,在鄧公館她可以哭可以賭氣,在閻公館她也可以哭,也可以賭氣,可是哭就是怯懦,賭氣就是不顧全大局。郝玉香終於明白,對於女人來講,婚姻就是一把剪刀,女人一旦嫁人,就從天上變成了掛在牆壁上的標本,羽毛還在,但飛翔的能力已經被剪的幹幹淨淨。郝玉香忽然急切地盼望著穆香九回來,這樣她就可以再變成五年前那個單純笨拙的姑娘。杜連勝也很急切,多少次血戰前夕,他都會想起鄧公館,這是他唯一留戀的地方,這裏有他的親人,多少次廝殺過後,他都心有餘悸,擔心自己如果死了,便不能再回到這裏,把自己沉浸在親情的大甕之中。穆香九還沒有回來,宴席似乎已經開始了。鄧巧美慈祥的笑容,嗔怒,郝玉香銀鈴般的笑聲,杜連勝和穆香九喝酒行酒令的吵嚷已經在美酒佳肴間環繞衝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