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玉香和杜連勝終於見到了穆香九。“幹娘,我回來了!”穆香九興衝衝地走進客廳時,鄧巧美故意默不作聲,等著三人相見。杜連勝和郝玉香都站了起來,齊齊地打量著穆香九。穆香九怔了怔,猛然大笑起來,發瘋似的伸開了雙臂。杜連勝大步朝穆香九走去,窮展臂膀要去擁抱多年不見的兄弟。穆香九卻奔著郝玉香去了。穆香九的大手先在郝玉香白淨淨的臉上狠掐了一把,接著雙臂緊緊箍住她的細腰,旋風一樣在地上轉了起來。旋風把郝玉香的驚叫甩在客廳牆壁的字畫上,牆角的古董花瓶裏,最終甩在了房檁上。杜連勝就那麼伸開雙臂,被晾在了一旁。穆香九用拳頭和腳問候了杜連勝。穆香九狠狠在杜連勝胸前錘了兩拳“真他娘結實!”又踢他的屁股“還是那個德行,還是那個熊樣!”郝玉香憤憤地揉著粉紅滾燙的臉頰,心跳的飛快。多年不見,穆香九還是那麼沒輕沒重,還是像頭撒歡的驢。“好啦,趕緊招呼客人。還跟個孩子似的。”鄧巧美的眼睛笑成了一汪水。“這是董老板。”穆香九介紹跟他回來的人。董老板儒雅幹練,穿著得體,手裏還拎著幾盒鼎豐真的點心。“董老板?應該叫你董科長吧?”郝玉香的微笑裏夾雜著排斥般的厭惡,分明是埋怨穆香九竟然把這種人帶回了家。“閻太太在啊。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董老板規規矩矩回話,宛如謹小慎微的本份商人。“你認識董老板?快請坐吧。”鄧巧美熱情地招呼著。董老板頷首彎腰:“多謝鄧小姐。聽說您喜歡大夥叫你鄧小姐,我也這麼叫了。”鄧巧美微微點頭,素未謀麵的董老板竟對她的家人了如指掌,她多少體會到了郝玉香的弦外之音。董老板笑眯眯地跟杜連勝打著招呼:“這位先生是?”“不用跟他客氣。你下去吧。”郝玉香像招呼仆人一般支開了杜連勝,她的表情又多了幾分警惕。杜連勝表現的也像個仆人,說了句“好的,小姐”,便走了出去。穆香九轉到鄧巧美身邊,捏肩捶背,似是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娘,給我二十塊大洋應應急。”郝玉香和杜連勝都驚詫。穆香九不是發達了,不是今非昔比了?堆滿屋子的禮物隨便挑一件也不止二十大洋,怎麼又張口跟鄧巧美要錢。“算了,我早就說算了。”董老板放下點心想走,卻被穆香九一把捉住。“不行。老子願賭服輸!”穆香九說著,不由地打了個冷戰,他身穿著單薄的綢緞褂子,雖然極力控製,不禦寒冷的身體還是背叛了他。下午他離開鄧公館去的時候,上身還穿著一件皮袍子。“又是賭!”鄧巧美那如同鬆柏一樣驕傲挺直的身體瞬間委頓成了一叢破敗的野草,枯黃的草葉間擠出一聲哀歎,落下去,摔出了遍地的沮喪和無奈。喜氣洋洋的鄧公館驟然墜入凝固的寒霜當中。穆香九確實專程去了鼎豐真給鄧巧美買了點心。進了門,穆香九先嚐後買,挑了十幾種點心。穆香九走路搖頭晃腦,手裏“嘩嘩”直響,引得店裏的客人紛紛側目。“這位先生,你手裏的是什麼物件,聽聲不是凡品吧?”點心還沒包好,鼎豐真的掌櫃上便跟穆香九打招呼。他酷愛古董字畫,聽見穆香九手心傳出串串聲響,起初以為是白玉的健身球,不過他見多了白玉的健身球,摩擦碰撞的聲音和穆香九手裏的截然不同,於是勾起了好奇心。穆香九手裏的白玉家夥收在掌心,舉過肩膀,讓他仔細聽響聲:“白玉的。是寶貝。”鼎豐真的掌櫃心癢,想看個究竟:“什麼寶貝?讓兄弟看看。”“看,當然可以。跟我賭一把。”穆香九慢悠悠地賣了個關子。他朝不遠處的桌子望去,桌上擺著茶,一盤瓜子和五塊大洋。“咱可不會賭。”鼎豐真的掌櫃是個老實人,偶爾吃喝,從不嫖賭。“人生下來就會六件事,吃喝拉撒睡賭,人人都會,你怎麼能不會。”穆香九用手指撥弄著桌上的大洋:“五塊大洋,不多不少,正好來一把。”鼎豐真的掌櫃想發火,可穆香九臉上掛笑,表情誠懇,不像是要賭錢,倒像是邀他賞月吟詩。“先生,我從不賭博。實在是恕難從命。”“那就甭看了。”穆香九甩著膀子要走。“我也想看看。”坐在左邊的董老板敲敲桌上的大洋:“錢是我的。咱們來一把?你想怎麼玩?”董老板的綢緞莊在鼎豐真對麵,閑暇時候總喜歡在鼎豐真喝茶聊天。他不是鼎豐真掌櫃的朋友,是那種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的人。桌上的五塊大洋是他孝敬董老板的。前幾天鼎豐真來了幾個生麵孔,恰好被董老板看見了。董老板今天過來,像老友一般告誡鼎豐真的掌櫃,不能和跟日本作對的人打交道。鼎豐真掌櫃這才想起來,這個月的孝敬錢還沒交。董老板還是董科長的時候,這個錢要孝敬,董科長變成董老板,這個錢還是要孝敬。穆香九不認識董老板,便走過去坐下:“簡單,猜大小。就賭你桌上的錢,輸贏都給你看。”“算了。五塊大洋,少了點。”董老板忽然沒了興致。“不是我誇口,南七北六十三省,我這個東西絕對是獨一份。”穆香九撚動掌心的白玉物件,發出輕微聲響,接著又掏出用紅紙包裹的一柱大洋:“我這兒有二十塊大洋,咱們一把見輸贏,你輸了,你的五塊大洋是我的,贏了,這二十塊大洋歸你。”“我就勉為其難吧。”董老板:“你說賭大小,沒骰子怎麼玩?”穆香九把握緊的拳頭放在兩人中間:“我呀,先讓你看看東西,你輸了也心甘情願。”穆香九緩緩伸開手掌,掌心的竟是三顆白玉骰子。“好東西!”董老板一眼就看出白玉質地純正,雕工精細,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穆香九洋洋得意:“看不懂了吧?你長了見識,開了眼,骰子也有了。你先來。”董老板像是從沒摸過骰子,第一次把骰子擲到了地上。穆香九經過的賭陣比見過的女人還多,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不會賭錢的人。在他眼裏,這種賭博也就索然無味了,不過他還是開始了。董老板有古玩癖,看見好的古董玉石就買不起,也得摸上一摸,看上兩眼。穆香九則是久賭成癮,一天之內,不吃飯餓不死他穆香九,不睡覺困不倒穆香九,可要不痛痛快快賭上一把,他就像被抽了脊梁骨,軟塌塌地沒精神。鄧巧美最看不得穆香九賭博,所以他抓緊時機賭一把,過了癮就走。“大!”穆香九盯著滴溜溜在桌上亂轉的骰子大喊。穆香九一把扣住骰子,他喊破了嗓子,董老板一句話也不說。“我猜大,你猜什麼?”董老板笑笑:“你猜大,我就猜小唄。”穆香九越發覺得無趣。骰子停下。竟是小。穆香九輸了。“看不懂了。”穆香九笑著把一筒大洋塞給董老板。董老板反倒拒絕:“先生,玩玩就完了,我隻是想看看你手裏的寶貝,別當真。”“願賭服輸!你以為老子是什麼貨色!”穆香九有點火了,摸出一跟金條:“我再跟你賭一把。贏了,金條是你的,輸了,桌上的大洋都是我的。”穆香九的注意力都在骰子上,自然不會看見鼎豐真的掌櫃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他的表情是在哀歎,又一個愣小子掉進了董老板的圈套。董老板沉默不語,像在思量,也像是默認了。“我還要大!”董老板連連說:“不玩了不玩了。”穆香九把骰子塞進董老板手裏,讓他搖。豈不知正中董老板的下懷。即便是和尋常人比,穆香九也不過是逢賭必輸的癡狂賭徒,董老板在十幾歲開始已是賭場煞星。他走進賭場賭場通常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進門便被打出來,第二種是進門便有人塞煙塞紅包,讓他盡早離開。穆香九竟然讓他搖骰子!三顆骰子停下,還是小。董老板贏了。“看不懂,真他娘的看不懂了。”穆香九來了興致,他原本隻想磨磨手指頭,沒想到勾起了賭癮。他把骰子塞給董老板:“贏家為大,你再來!”穆香九又掏出了四根金條,那可是金燦燦,沉甸甸,貨真價值,五兩重,鑄有“中央造幣廠製”的“大黃魚”董老板似被嚇壞了,起身就想走,卻被穆香九捉回去,按在椅子上。“贏了就跑,你是不想要這條腿了!”穆香九目露寒光,像要動手。鼎豐真的幾個夥計圍攏過去,想要幫忙。穆香九反手在椅子把扶手上一推一掰,硬梆梆扶手變成了一塊豆腐,被生生從椅子上扯了下來。夥計們不敢上前,董老板反而異常冷靜。穆香九又嬉皮笑臉地說:“最後一把,輸贏各不相欠。”三顆白玉骰子又在董老板手裏,又在桌上轉了起來。穆香九一隻腳踩椅子上,興高采烈,大聲吆喝“大大大!”還是小。穆香九又輸了。穆香九饒有興趣地用兩根手指捏著白玉骰子,似乎此時才真正體會到賭錢的奧義所在。他這個常年混跡賭場的人,竟然用跟了多年的骰子把幾年的積蓄輸得精光。“舒坦。”穆香九吧嗒吧嗒嘴:“太舒坦了。”穆香九脫掉身上的皮袍子,丟在董老板的身上:“你看它值多少錢?”董老板連忙把五根金條和所有的大洋都推到穆香九麵前。“老子隻賭不搶。咱們來最後一把。這件皮袍子值十塊大洋,我押皮袍子,你出十塊大洋。怎麼,還不樂意。這樣,我輸了,再給你加二十塊大洋、”董老板琢磨著,如果穆香九還是輸,該不會脫了褲子扒掉鞋,扛著祖宗牌位跟他賭。“這回真真的是最後一把了。”穆香九把骰子抓在手心:“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等等。”董老板攔住穆香九:“這回我猜大。”“對嘍。這才是賭嘛。好,我猜小。”出了三次小以後,骰子還是偏袒了董老板,大。“走,跟我拿錢去。”穆香九一手掂著點心,一手拽著董老板。董老板沒想到穆香九這麼痛快,其實穆香九如果不是惦記早點回去見鄧巧美,還真的會輸成赤條條的一條好漢。再三拒絕的董老板被穆香九扛了起來,一陣風似的衝上了街頭。鼎豐真的掌櫃目瞪口呆。董老板怎麼就這麼好的運氣,怎麼就遇到了愣頭青一樣的穆香九瘋了一般往他的口袋裏塞錢。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