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拉磨的驢子(三)(1 / 2)

鄧巧美和顏悅色地送走了董老板,和顏悅色地聽郝玉香說出董老板為何又是董科長,董科長為何又叫“掃百街”董老板本名董群,十幾歲開始混跡街頭,吃喝嫖賭無所不精,但從不沉迷其中,這些歪門邪道均是他的生財之道。他曾在長春警察分署任科長,職務不高,卻被稱為長春最大的科長,達官貴人們即便厭惡,也不願開罪於他。他能出人頭地不僅因為他是赫赫有名的大地痞,而是因為他牢牢掌握著長春城的動向,無論是高官家丟了一隻貓,還是百姓家燃了一棟屋,他都是第一個知道,第一個找到元凶的人。董群對長春城無所不知,刮起地皮又心狠手辣,於是便有了“掃百街”的綽號。東北軍撤出長春以後他留了下來,據說日本人專程上門請他出山。夢想著長治久安的侵略者需要無底線的包打聽掃平占領區。董群是一隻流著涎水四處的鬣狗,即便不招惹他,他也會在鄧公館的圍牆外嗅了又嗅。穆香九偏偏主動把他引到了鄧公館。鄧巧美自知董群不會善罷甘休,他不會不對杜連勝的身份起疑,即便沒有杜連勝,他也會想盡辦法挖走鄧公館的金銀錢財。鄧公館是孤兒寡母的鄧公館。鄧巧美一句話沒說,和顏悅色地緩緩朝客廳房門走去。“幹娘。”杜連勝不知該怎麼勸。郝玉香緊跟著鄧巧美,想陪她回屋歇著。穆香九也不說話了,董群的事可以放一放。鄧公館在長春城算不上數一數二的望族,但也是大戶,自鄧公館在長春定居以來,從未有人上門追債,更不要說讓人顏麵盡失的賭債了。鄧巧美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時候,卻停住了。“這幾年賺的錢都輸光了吧?”穆香九連忙上前:“幹娘,輸了踏實,以後在家裏老老實實伺候你。”“看你這點出息,這麼大了還想讓我養著你。”鄧巧美像是想通了,左手拉著杜連勝,右手拉著郝玉香:“開席!”穆香九抱著點心,喜滋滋地跟了上去。四人坐在桌前,還沒舉杯穆香九就捏著點心,遞到了鄧巧美的嘴邊。鄧巧美扭頭避開:“有酒有菜,吃什麼點心。”“幹娘,這點心可軟和呢。”穆香九厚著臉皮,半跪在鄧巧美麵前:“這叫傾家蕩產孝敬娘!”幹娘變成了娘,鄧巧美還是無動於衷,還是不理嘴邊的點心。“你長出息了,出去買個點心也能輸個傾家蕩產。”“家底還在。”穆香九伸手托出三顆白玉骰子,臉上竟然還有得意。鄧巧美又氣又恨,死死揪住他的耳朵。穆香九立即換了腔調:“不賭不賭啦,再也不賭啦!”穆香九把三顆骰子扣進嘴裏,瞪眼運氣,硬是吞了肚子裏。“哎呀!要了命了!”穆香九的舉動嚇壞了鄧巧美和郝玉香,杜連勝也以為他真吃了骰子,三個人頓時亂了。“這兒呢。”穆香九在腦後一抓,三顆骰子又回到了他手裏。“混球一個!”鄧巧美“噗哧”笑了。鄧巧美不僅吃了穆香九孝敬她的點心,還取了些點心,給孩子們發了下去。鄧巧美開心的像個孩童。郝玉香心疼地看著她。她覺得幹娘真的老了。人隻有老了,才會不計前嫌地寬恕子女,人隻有老了,才會變成老小孩。酒杯舉起又倒滿。鄧巧美問杜連勝這些年幹了什麼,遇到過什麼人,有什麼好玩有趣的事情,偏偏不問穆香九。從杜連勝的嘴裏,穆香九得知五年前他們惹禍離開鄧公館以後,杜連勝在外麵遊蕩了十幾天,最終熬不住又回到了鄧公館。他自覺愧對郝玉香,便離家報考了東北講武堂,而後加入東北軍。五年間他隻回來過兩次,每次都是來去匆忙。鄧巧美給杜連勝夾菜,說“好,好孩子,幹娘有你腰杆挺得直。”說完又夾菜,把杜連勝麵前碟子疊起了一層菜肴。鄧巧美緩了緩又說“我現在也收養了十幾個孩子,再也不敢讓他們叫我幹娘了。”郝玉香嫁了人,他和杜連勝終日奔波在外,穆香九這回才真正體會到鄧巧美的心境,這才明白五年前闖的禍不僅害了郝玉香,更讓鄧巧美陷入了淒涼之境。鄧巧美還是不問穆香九。穆香九終於忍不住,把五年來自己的境遇統統說了出來。“幹娘,我兩年前就回來了。”五年前,穆香九離開鄧公館,一口氣跑到了內蒙古,跟著販馬的人東奔西跑了兩年。浪蕩久了,他掛念鄧巧美,惹了禍總要擔當。他登上了從哈爾濱通往長春的火車,在火車上和一個買賣人摸樣的人喝了一杯,火車快到長春的時候他睡著了。醒來以後,穆香九發現睡在了一個滿是蒙古族人的房間。穆香九後來才知道這個地方叫村,位於日本勢力範圍之內的南滿鐵路附近。一戶戶的居民都是用中國各大省市的名字命名。穆香九所在的家庭用內蒙古的滿洲裏命名,吃飯穿衣全都是蒙族人的習慣,張嘴說話也是地道的蒙語。漸漸的,他才發現,這些所謂的蒙族人全都是日本官兵,他們已經在日本訓練了很長時間,最近才遷到了中國附近。穆香九也是後來才知道,村的建造者叫井手誠,就是他在火車上遇到的買賣人。他給他喝了下了迷藥的白酒,把他帶到村的目的就是讓他測試這些偽裝成蒙古族的日軍。火車上的穆香九穿著蒙古族的衣服,井手誠把他當成了蒙族人。這些日軍有老有少,以家庭為單位,以父子兄弟相稱,對蒙古族的曆史了如指掌,會建蒙古包,會放馬,還會拉馬頭琴。即便如此穆香九還是發現了真相。一次閑聊的時候,穆香九覺察到這些所謂的蒙族人對相馬了解的非常膚淺,而且有明顯的錯誤。闖蕩內蒙古這兩年,穆香九已經變成了地道的相馬師。穆香九裝作毫不知情。他知道村的每個家庭都有若幹他這樣的人,村頭有一台每到夜裏就轟隆隆直響的機器,井手誠說那是發電機,其實是絞肉機。那些覺察到真相的人都被丟進了絞肉機。絞肉機一響,第二天早晨井手誠必然會挨家挨戶送包子。小西瓜一般的大肉包子。穆香九隱忍了三年,總算逃了出來。在流水清澈的掛甲河邊,他嘔了很長時間。鄧巧美流淚了。郝玉香也跟著哭,穆香九吃了這麼多苦,說報應也好,說罪有應得也好,當年的債該一筆勾銷了。杜連勝抱住穆香九的肩膀:“香九,跟我打鬼子去吧。”穆香九像是麻木了,說那些話的時候竟然沒有表情。他看著杜連勝,忽然眯縫著色眯眯的眼睛盯著郝玉香:“我還是黃花大閨女呢。”郝玉香的情緒還在村,忽然間聽了這句話,半晌才反應過來,拉著鄧巧美離席,回屋睡覺去了。離席前,鄧巧美用筷子用力地敲了敲穆香九的頭。杜連勝關好門:“香九,你可不是孬種。”“我當然不是孬種,等我抱上兒子,我給你當司令,殺他娘的小鬼子!”杜連勝已經不是當年的杜連勝,他哼一聲:“別說當司令,你當皇上都綽綽有餘。”“咋?想摔一跤。”穆香九把一口酒噴在手上,用力搓著手掌。“走!”杜連勝等得就是這句話。一亮架勢,穆香九才意識到杜連勝今非昔比了,不是當年那個用一條手臂就能摔倒的瘦猴了。剛開始交手,穆香九帶著僥幸,他比杜連勝身高力大,就算不贏,總不會輸。摔了十幾分鍾,他才明白,杜連勝的力氣不比他小,常年的軍旅生涯反而磨練出了超乎常人的韌勁。“你贏了。”穆香九突然不摔了,擦著汗往房間裏走。杜連勝不依不饒,他日日苦練,逢人就摔,為的就是有一天把穆香九摔在胯下。穆香九居高臨下地伸出大拇指:“摔不倒我,就是你贏了。全天下摔跤的好手加在一起,我不跟你爭,你就永遠是這個!”杜連勝不想再爭辯了,即便摔敗了穆香九,也勝不過他的厚臉皮。杜連勝還想反敗為勝,於是自斟自飲,斜著眼睛看穆香九:“那件事得給玉香一個交代,你怎麼想?”“五年前的事不是留在五年前了嗎?”穆香九露出粉紅色的牙花子,笑得像個爛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