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初夏的一天,穆香九惹了三次“腚”大的禍。剛剛成年的穆香九是捆不住,鎖不牢,腳底板長翅膀的毛頭小子。學堂先生李兆君說,就算造一座鐵打的大獄也關不住他。可鄧公館的院牆不過一人多高,他天天在院子裏轉圈,像被關進籠子的狼,打哈欠,磨牙,可就是不離鄧公館。不是鄧公館的院牆擋住了他,是鄧巧美。穆香九隻聽鄧巧美一個人的話。鄧巧美說,香九在院子裏玩。穆香九就在院子裏玩。鄧巧美說,香九得讀書。穆香九就跟著李兆君讀書。鄧巧美知道穆香九會惹禍,可她說,男孩子沒點野骨頭,長大了要變騾子。騾子高又壯,可中看不中用。鄧巧美沒說不讓穆香九惹禍,穆香九就變成了一頭撒歡的野驢。第一次惹禍是在上午。本是鋼筆大的禍,卻是因為腚引起的。李兆君李先生正在教穆香九和十幾個孩子學英文。李先生是個好先生,懂得把趣味和知識結合起來傳授給這些半大孩子。教《孫子》,他把孩子們分成幾隊,在後花園玩“捉人頭”幾隊人馬可以選擇任意古今中外的人物。後花園喊殺聲喧騰,東邊有人喊“李闖王”捉了“崇禎”,西邊有人喊“關二爺”斬了“華雄”,穆香九贏得最多,隻輸過一次,那次他扮演的是滑鐵盧的拿破侖。規則很簡單,規定時間裏,無論用什麼辦法,哪一隊捉到對方的人多就贏了。孩子們在遊戲中了解到了曆史,也明白了孫子曰過的“兵者,詭道也。”孩子們在院子裏一字排開,李先生拎著一把拖布,一桶清水來了。孩子們竊竊私語,不明所以。李先生用蘸水的拖布在青石板上寫英文子母。這堂英語課活動了筋骨,也興趣盎然。用毛筆蘸著濃濃的墨汁寫出來的英文,怎麼看都像得了肥胖症的蝌蚪,令人莞爾。鄧巧美讓穆香九讀書,但沒說讓他好好讀書。穆香九不看青石板上的蝌蚪,眼珠子專往郝玉香身上瞄,瞄的部位也不夠雅致,是臀部。穆香九瞄郝玉香,杜連勝就擋在他麵前,穆香九換個位置繼續瞄,杜連勝換個位置繼續擋。穆香九和杜連勝要好,可好歸好,不能舍了媳婦。鄧公館的仆人們給杜連勝起了個綽號“狗嘴”,不是杜連勝口不遮掩,嘴裏吐不出象牙,而是因為當年鄧巧美把他從十字街頭撿回來的時候,一隻渾身長癩的惡犬張著大嘴,正準備對繈褓之中的杜連勝下口。郝玉香比杜連勝早到鄧公館兩年。郝玉香家境困苦,剛生下來就送到了鄧公館。郝玉香的老娘說,這丫頭就給你做奶媳婦吧。鄧巧美不僅沒有兒子,連婚都沒結。郝玉香的老娘軟磨硬泡,抹眼淚甩鼻涕,說婚總要結,沒兒子總要有兒子。我這丫頭長的白淨,美人坯子,長大差不了。鄧巧美沒心思把剛生下來的丫頭培養成將來的兒媳,她可憐郝玉香一家,於是收下了郝玉香。沒多久,郝玉香一家死於一場大火,隻有身在鄧公館的郝玉香幸免於難。十幾年過去了,郝玉香出落的亭亭玉立,杜連勝早就給鄧巧美磕了頭,認了幹娘。杜連勝算盤打的清爽,他是鄧巧美唯一的幹兒子,郝玉香是鄧巧美的奶媳婦,郝玉香就是他的媳婦。穆香九到鄧公館不到一年,一進門就惦記上郝玉香了。杜連勝為此沒少跟穆香九摔跤。不過摔了也是白摔,他摔不過穆香九,就算摔得過,也管不住穆香九那雙帶鉤子的眼珠子。更要命的是,穆香九也認了鄧巧美當幹娘。穆香九和杜連勝同歲,郝玉香比他們大兩歲。二十歲的姑娘情竇初開,那裏經得住穆香九大半個時辰的死盯。郝玉香一開始還臨危不亂,可時間不長臉就紅了,像兩個火紅的大喜字掛在雪白的牆上。郝玉香還冒虛汗,仿佛做了虧心事。穆香九鬼精,李先生眼睛一掃,他立即撤回目光,看上去比《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還嚴肅。臉紅,冒虛汗沒法掩飾,被李先生發現了。李先生以為郝玉香病了,噓寒問暖。郝玉香先是說沒病,被問急了,又說又不怪我。李先生刨根問底,郝玉香說不出口,臉更紅了,像是做了更大的虧心事。穆香九盯郝玉香盯得累了,讓眼睛歇著,動嘴。穆香九說:“我知道玉香怎麼了。”穆香九說的一本正經,頭不垂,眼不斜視。李先生也就認真了:“那你說說。”穆香九還是一本正經,頭不垂,眼不斜視:“玉香要生孩子了。”十幾個孩子哄堂大笑,練習英文的院子似乎變成了令人遐想萬千的產婦病房。“胡說!”李先生的聲音很大,卻壓不住哄笑聲。杜連勝連忙幫腔:“就是,我和玉香還沒入洞房呢,哪來的孩子!”孩子們笑的更歡了。郝玉香臉更紅了,恨不得把水桶扣在頭上遮羞。穆香九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郝玉香的肚子:“我們屯孫歪脖子他媳婦生孩子就這樣,臉紅,淌汗,還咧嘴哼哼呢。玉香,你要是想哼哼就別忍著。”動嘴變成了動腿。李先生拿起拖布衝向穆香九,穆香九反應飛快,開始在院子裏兜圈子。李先生在後麵追,氣喘籲籲,穆香九在前麵跑,嬉皮笑臉。十幾個孩子起哄叫喊,亂成了一鍋粥。李先生年紀不大,二十六歲,可他是個書生,又遇到了六歲習武的穆香九。穆香九不能不跑,他打得過李先生,但不能打。打了他,沒法跟鄧巧美交代。他又不能跑太快,不然李先生追不上來。李先生要是追不上來,便看不清他呼哧帶喘的狼狽相。穆香九還是停下來了,不跑了。他不想把事情鬧到鄧巧美那裏。李先生也樂得有個台階。於是李先生讓穆香九給郝玉香寫封三句話的道歉信。在李先生看來,這些孩子都是文人,最起碼將來都會成為文人,文人就得有文人的風範。說話兩張皮,上嘴唇碰下嘴唇,太兒戲,也不正式。穆香九嘻嘻哈哈地接受了,他痛快了嘴,活動了腿,寫個道歉信,沒啥了不起。可李先生看到穆香九那雙耗子眼和獅子嘴擰在一起,擠出不屑的笑,他就不高興了。說了一句“寫完以後,再抄八十遍。”穆香九剛才還是頭野驢,這會成了要經受九九八十一難的孫猴子,要寫八十一遍道歉信。穆香九有辦法。他死纏爛磨,借來了李先生的鋼筆。隨後寫了八十一遍信,把鋼筆夾在厚厚一疊道歉信裏交給了李先生。穆香九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好。他弓著腰,雙手捧著道歉信交給李先生。李先生意識到大事不妙。他打開道歉信一看,果然!道歉信是寫了,而且寫的工工整整,鋼筆也還了,可是鋼筆是被折斷了以後放進道歉信裏的。當時的派克鋼筆絕對是稀罕貨。況且,這是李先生的老恩師從美利堅帶給他的派克鋼筆,可謂情深價昂。穆香九說過,李先生有兩個命根子,一個命根子是男人都有的,另外一個命根子就是這支鋼筆。李先生想製服野驢,不料被野驢踢了蛋。李先生又抄起了拖布,穆香九又開始在院子兜圈子,十幾個孩子吵鬧的更歡了。這回李先生追的更凶,李先生也不想停下來了。“香九。來。”聲音不大,嘈雜的院子頓時靜了下來。說話的人是鄧巧美。鄧巧美年近五十,熟悉的人都叫她鄧姑娘。鄧巧美從未婚嫁是其一。其二,鄧巧美像是從經書裏出來,又在《紅樓夢》裏轉了一遭的奇女子。是一個帶著詩書韻味的窈窕女子,兼顧著豪府貴種的雍容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