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賭個蛋(三)(1 / 2)

穆香九和郝玉香並肩走在鄧公館的院子裏。穆香九慢慢地靠近郝玉香,讓自己的肩膀隨著步伐的變化偶爾碰撞,摩擦著郝玉香的肩膀。郝玉香本能地生出一絲厭惡,她想著是不是該把穆香九打發到鄧巧美身邊。可是穆香九天生是個惹禍的行家,把他留在鄧公館也許會越幫越亂。郝玉香忽然覺得自己慌的亂了分寸,她心裏哀歎一聲,這就是女人的悲哀吧。郝玉香看了看穆香九,突然間想明白了。她的慌亂源於那些日本兵。鄧巧美絕對不會妥協,扛著如山軍令的日本兵更不會妥協,鄧公館這個雞蛋就會撞在日本兵這塊石頭上。閻家和鄧家關係甚密,鄧家完了閻家也脫不了幹係。她以前還有個牢籠,一旦慘劇發生,她牢籠都沒有了,而且八成會被牽連著槍斃,還有她不敢想象的,那些鬣狗般的日本兵輪番糟蹋她的身子,之後把神誌恍惚的她丟到冰冷的街上,從此乞討度日。閻耀祖的及時出現讓事情變得有轉機了,她的這個公公最會和人打交道,最會和把獸性寫在臉上的日本兵打交道。現在她隻要把穆香九這個禍根帶走,鄧公館的這場禍事很快就會煙消雲散,到時候她還是閻公館的少奶奶,還是人見人捧的貴婦。郝玉香不再擔心了,她把手空放在穆香九的臂彎,兩根手指夾住他的一片衣衫,既有曖昧的親密,又隔著千山萬水。禍事就要消了,她還得讓穆香九去會會閻光明。穆香九嘴角咧出一朵壞笑,手臂用力一夾,牢牢箍住了郝玉香的手。“疼,疼……”郝玉香嗔怒著撕扯,怎麼看都像是在撒嬌。穆香九得了便宜賣乖,享受地眯縫著眼睛:“軟和,暖和!”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郝玉香猛地抬頭,正撞上閻光明揶揄的目光。郝玉香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光明,你怎麼來了?”“我來看看幹娘。”閻光明恢複了平常,就像在街上碰見狐朋狗友挎著情人,點到為止地調侃片刻就恢複正經了。穆香九猜出了閻光明的身份,愈發不鬆手。郝玉香要帶她去閻公館,他是求之不得,現在遇到了閻光明,他更是亢奮。他打量著一表人才的閻光明,心裏罵了一句,便宜你個白臉王八了!郝玉香幹脆用手挎緊了穆香九:“光明,這是香九,我弟弟。”“幹弟弟!我們都是幹娘養大的。情同手足,青梅竹馬。”穆香九向後展了展肩膀,在衣裝革履的閻光明麵前他似乎矮了三寸。“青梅竹馬好啊。”閻光明哈哈一笑:“我去看看幹娘。”閻光明脫掉禮帽,朝穆香九微微點頭,隨後朝客廳走去。郝玉香拽著穆香九緊跟上去。閻光明是個合乎禮數的女婿,逢年過節要探望鄧巧美,平常的日子每隔半個月拜訪一次,每次都會帶一些精致的禮物。這次他沒帶禮物,摘下禮帽時,額頭的汗珠清晰可見。一定是閻耀祖擔心再出意外,招呼他穩住鄧巧美。鄧巧美自然明白閻光明探望的用意,她在客廳坐了一會就走了,留下郝玉香和穆香九陪著閻光明。閻光明和穆香九都沉默著,如同兩頭雄性野獸蓄積著拚殺前的力量。郝玉香擦了擦手心的汗,她竟然有些緊張,許久沒有男人為她爭風吃醋了。她撚著手指思量,應該是決鬥,對,就是決鬥!鄧巧美回到了餐廳。杜連勝還坐在桌前,桌上的早餐換成了一杯清茶。鄧巧美的手彈了彈杜連勝的肩膀,似乎要拂去不存在的灰塵:“連勝,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幹娘,我不能走。”杜連勝心裏蕩過一絲酸楚。他是個不該在鄧家出現的人,他不能拋頭露麵,為了避嫌,甚至不能見閻光明。鄧巧美讓他走,是為了保護他,如果鄧公館遭難,他自然不能逃脫。他也知道自己該走,他若是被日軍發現,鄧公館就是罪上加罪,再也沒有幸免的可能。但他杜連勝是個軍人,是個男人,更是鄧巧美的幹兒子,他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走呢。“幹娘懂。”鄧巧美緩緩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似乎衰老了許多,但很快就振奮起來:“家裏不會有事。你的事比家裏的事重要。”杜連勝忽然就哽咽了,他當年投軍扛槍,就是為了給鄧巧美爭口氣,他當了東北軍的軍官以後,鄧家也確實風光了一陣子。然而此時此刻,炮彈都無法臣服的漢子卻不能保護自己的至親,最可悲的是,他就連同生共死的權力都沒有。鄧公館平安,他留下可能就是禍患,鄧公館有事,他留下也是魚死網不破。該走,可是他怎麼走?杜連勝緊緊握住鄧巧美的手,把頭貼在她的手上,這一刻就是生死兩重天。鄧巧美看著杜連勝抽搐的肩頭,看到一滴滴的淚珠落下,打濕了地麵,她眼前也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汪洋。最先說話的是穆香九。他向前弓著身子,半個屁股探在椅子外麵,如同隨時都要撲向獵物的金錢豹,矯健而凶猛。“結婚有三年了?”穆香九眨著眼睛。“三年了。”閻光明端坐著,一副背靠泰山,胸有成竹的摸樣:“不知九弟在哪裏高就?”閻光明是情場之皇,一照麵就察覺到了郝玉香和穆香九的關係非比尋常。看來這對年少的情侶又萌生了愛意,想把多年的相思之恨統統發泄在他的身上。從少年到婚後,從國內到國外,閻光明見多了穆香九這類的角色,他們拚命在女人麵前耍寶,搶麵子,以為像隻開屏的孔雀就能贏得女人的青睞,殊不知女人往往把他們當做小醜,附和的歡笑通常是為了促發更多蹩腳的表演。他該做的就是激怒急於表現自己的穆香九,接著下來就是觀演時間了。郝玉香聽到閻光明叫出了一聲“九弟”心中暗喜,穆香九平生隻在鄧巧美麵前俯首稱臣,平輩人麵前,他總會找到讓對方尊稱自己的理由,遇到年老的他也要和對方稱兄道弟,美其名曰忘年交。閻光明一張嘴就等於下了戰書,她隻等著穆香九順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說到她和閻光明三年沒有生育,怪不得土地不夠肥沃,怕是種子招了蟲,腐了瓤。穆香九果然像隻抖動羽毛的憤怒公雞。郝玉香眼巴巴盼著,閻光明喜滋滋等著,穆香九卻說:“在姐夫麵前哪敢說高就,胡亂混口飯吃。”穆香九說完,坐得端正了,目光規矩了,擺出了一副低聲下氣的小舅子嘴臉。閻光明也有些意外,他擺擺手:“九弟過謙了。我這些年光顧讀書了,讀遍了四書五經,又留洋走了一遭,說到謀生,我真是慚愧。”穆香九訕訕地陪著笑:“喝了一肚子洋墨水還愁蓋不起黃金屋。”穆香九越是謙遜,閻光明反而有些沒底了:“看九弟談吐不凡,想來也是個商賈吧?”郝玉香連忙截住閻光明的話:“香九的本事可大了,走南闖北賺天下人的錢,他給幹娘買了滿滿一屋子的珠寶珍玩,樣樣都是寶貝。”“不是賺的,是賭的。”穆香九轉動手裏的玉骰子,竟有幾分得意。閻光明放鬆般地笑了,看來穆香九真是個小角色,一張嘴就露了怯,忙不迭地把自己的短處交給了他。“這賭裏麵的學問可大了,要不讓香九教教你。”郝玉香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穆香九一眼:“沒上過賭桌的男人算什麼男人,是不是啊香九?”“夫人這話聽著新鮮,原來男人還要放到賭場裏打拚一番。”閻光明調侃著,他看得出郝玉香是想讓穆香九壓他一頭。郝玉香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轉眸眨眼:“整日裏引蝶采花的浪蕩子也算是真男人,不然哪有那麼多的破落女子愛慕他呢。”閻光明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正要說什麼,穆香九已經抓過他的手,把玉骰子塞到了他的手心。“是該來一把!”“來什麼?”閻光明明知故問地苦笑:“這要是讓幹娘看見成何體統。”穆香九自顧自地說著:“無注不成賭,要押就押最金貴的。我是光棍一條,蛋最值錢,你呢,怕是姐夫這個名頭最值錢,就押這名頭。”閻光明大驚失色,雖然聽得真切,還是不由地問了一句:“你這是什麼意思?”郝玉香已然愣住了。“猜大小,一把見輸贏,你贏了,我把蛋割給你,你輸了,玉香以後就是我媳婦!”穆香九把眼睛一瞪,哪裏還是畢恭畢敬的小舅子,分明就是要命的魔王。“九弟真是愛開玩笑。”閻光明起身要走,穆香九的大手像山一樣壓在他的肩上,硬生生把他按在了椅子上,按出了一串“哎呦”“我能拿自己的卵子開玩笑?”穆香九翻書一樣換上了嬉皮笑臉:“不賭就是認輸,那我以後隻能叫你閻兄了。”郝玉香一把推開穆香九:“香九,你瘋了,使那麼大勁幹嘛!”郝玉香本想搬起穆香九這塊石頭,對閻光明警告一番,沒想到穆香九這塊石頭太硬太種,眼看就要砸爛了自己的腳。穆香九右手掏出了一把尖刀,在左掌心輕輕一劃,片刻,他把左掌攤給閻光明,一道血珠滴滴答答從被割開的掌縫落下。穆香九把刀放在玉骰子旁邊:“我勸你還是賭,不見輸贏誰都不甘心。你對這刀還滿意嗎,割我的蛋絕不含糊。”閻光明嚇得頻頻咽口水。郝玉香腦子像是裂開了,萬千世界的萬千聲響同時灌進她的腦子裏。穆香九哪裏還是野驢,分明就是混世魔王,她要是把他帶到閻公館,會不會鬧出一場雞犬不留的慘劇。郝玉香的聲音顫抖著:“香九,你別胡鬧了,我……”閻光明嘴唇像是被恐懼牢牢粘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兩隻褲管抖動的異常激烈。死局!客廳,客廳外的院子,院子上方的天空都靜成了一口棺材。鄧巧美或許可以阻止穆香九,可她在餐廳,即便現在趕過來也不來及了,穆香九的賭局隻要幾十秒就可以完成,之後刀光閃現。郝玉香不敢喊,也不敢再勸,擔心刺激了麵前的活閻王。閻光明早就失去了出聲的能力。院門在這個時候被敲響了。不大不小,用力均勻的拍門聲在閻光明聽來簡直就是救世的福音,是起死回生的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