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驢,你慢點跑。”女學生衝到穆香九身邊,意識到杜連勝和郝玉香是他認識的人,這才把矜持的微笑掛在臉上,露在牙齒間。“呦,你們認識啊。”杜連勝接過瓷娃。瓷娃手裏的烤地瓜啃得隻剩下一張皮了。瓷娃不讓杜連勝抱,跑到女學生身邊,搶她手裏的幾根馬尾巴。郝玉香朝女學生點點頭,隨後幹咳了一聲,分明是再說,你穆香九真有能耐,剛回來就勾搭上一個這麼漂亮的女學生。女學生藍衣黑裙,短發杏眼,笑得不加掩飾,渾身上下透著陽光的氣息。“你回吧。我們有事要辦。”穆香九竟有些扭捏。女學生沒做聲,手腳並攏站在一旁,仿佛一棵規規矩矩的小樹。穆香九和杜連勝各趕一輛馬車,郝玉香趕的那架馬車就不太容易了,拉車的馬不進反退,嚇得郝玉香以馬驚了,緊忙躲到一旁。穆香九勒住馬,讓郝玉香趕自己那輛馬車,可剛剛還順從的馬到了郝玉香手裏又變了脾氣,不走不動,懶洋洋像是睡著了。“走,你倒是走啊!”郝玉香急了,舉起想抽馬。“別打。”女學生走過去,撫摸馬的臉,拍打馬頭:“馬兒乖,聽姐姐的,走吧。”郝玉香和杜連勝一臉愕然,還沒見過和馬稱兄道弟的人。馬偏偏就拉著車跟著女學生走了。郝玉香心裏恨,使勁掐了穆香九一把。穆香九點頭哈腰給受城門的日本兵塞票子,三輛馬車被免於檢查,也出了城。穆香九找到鄧巧美彙合,女學生還跟著。她聽見穆香九叫鄧巧美幹娘,脆生生地叫了一聲“伯母。”“香九,這是?”鄧巧美打量著這個蹊蹺的女學生。“伯母,我叫柳慧。”女學生說完朝穆香九眨眨眼。誰都看得出穆香九和柳慧關係非同一般。穆香九臉上看似無所謂的表情更說明了這一點。“我們外出幾天,你把在長春的地址給我,回來我去找你。”穆香九繞著彎想甩掉柳慧。“在北平的時候你就這麼說。”柳慧一肚子委屈,眼淚說來就來。“孩子別哭。”鄧巧美用手帕給柳慧擦眼淚,沒掏出手帕的時候,她的淚珠子有米粒大,一滴一滴勻速落下,手帕掏出來眼淚倒像是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了。“伯母,他總這麼說,總是不理我。”柳慧更委屈了。鄧巧美明白了,杜連勝和郝玉香也明白了。一定是穆香九在北平的時候得了柳慧的身子想賴賬,不然一個姑娘怎麼會不遠千裏緊追不舍。“你們都看我幹啥?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柳慧,你把話說清楚!”穆香九急了,可是沒人理他。鄧巧美斟酌著語言,前路渺茫,生死不知,不該讓柳慧跟著,轉念一想,穆香九也許再也不回來了,不該就這麼丟下柳慧。“幹娘!”柳慧哭得更厲害了,蘋果般的臉蛋似乎要裂開了。一聲幹娘讓所有人更加堅定了剛剛的猜測。“你亂喊啥呢!”穆香九走到柳慧和鄧巧美中間,麵對著柳慧,背朝著鄧巧美,想把兩人隔開。“幹娘!”柳慧繞過穆香九,雙手纏住鄧巧美的胳膊,聲音裏都泛著淚花。“走。”鄧巧美阻止了想說話的穆香九,他們不能耗在城外,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鄧巧美和抱著瓷娃的柳慧趕一輛車,其餘的人各趕一輛車。“有啥都跟幹娘說,幹娘給你做主。”鄧巧美心疼地拉起柳慧的手的時候,已經篤定要為穆香九解決這件事了。正如惹了禍逃回家的孩子的身後,總有不能逃避責任的家長為其出麵一樣,她得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鄧巧美發現柳慧異常乖巧,垂著頭,不敢接觸她的目光,隻顧著逗瓷娃。鄧巧美說:“你和香九什麼時候認識的?”“前年年九月九號下午三點。”鄧巧美輕呼了一口氣,這麼久了,若不是把穆香九裝在心裏,她怎麼會記得這般清楚。“在北平認識的?”“是。那天我下午沒課,本想去書店買幾本書,後來就……就認識他了。”“在哪兒上學?”“北京大學。”鄧巧美心裏咯噔一下,造孽啊,這麼一個白蓮般的才女就毀在了穆香九手裏。“你出來家裏人知道嗎?”柳慧眼裏含著淚,搖搖頭,隨即狠狠點頭。鄧巧美不便再問下去了,也許是家裏人知道,她偷跑了出來,也許是家人不知道,至今家裏不知她的生死,總之她為穆香九吃了諸多的苦,受了無盡的委屈。鄧巧美打定了主意。穆香九一定是撒了謊,他不是說從內蒙直接回了長春,怎麼又多出在北平的事。鄧巧美打定了主意,柳慧這般癡情,她絕不能讓穆香九做負心郎。柳慧問一句答一句,不多言不多語。兩人沉默片刻,柳慧忽然紅著臉說,幹娘,你別罵他,以前那些事都是我自願的。鄧巧美握著柳慧的手又緊了緊。鄧巧美的眼裏的柳慧是個花骨朵,除了身體成熟了,其他方麵都沒有舒展開。果然,柳慧不到一刻鍾又和瓷娃嬉鬧起來。她讓瓷娃去找穆香九,瓷娃剛要跳下馬車,她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句,瓷娃咯咯笑著去找穆香九。瓷娃球一樣朝穆香九跑去,嘴裏喊著“野驢,野驢!”穆香九拎起瓷娃,朝他呲牙:“你叫我啥?”瓷娃做鬼臉:“九叔。”穆香九放下瓷娃,在他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回去,別亂跑。”“知道啦,野驢!”瓷娃邊跑邊喊,回頭看見穆香九作勢要追他,連忙換了口徑:“九叔,九叔……野驢九叔!”瓷娃得勝般回到柳慧身邊,柳慧看似無意地問瓷娃,野驢九叔冷不冷?瓷娃想了想說,冒汗呢,帽子都摘了。柳慧又和瓷娃嬉鬧起來。鄧巧美的心裏暖了暖,穆香九身邊是該有這麼一個知冷知熱的人。杜連勝趕著一輛馬車居前,看似順順暢暢,心裏卻是千轉百回,他應了大紅襖的事情,進長春城探聽穆香九的行蹤,哪知道出了這樣的事。加入東北軍後他就立誌不能再讓鄧巧美煩心,要她過上舒心無憂的日子頤養天年。他和手下的那群兄弟過著睡雪地葬山林的日子是為了打鬼子,是軍人的本分,現在鄧巧美也要過這種日子了,她怎麼熬得住,他怎麼能忍心。杜連勝把自己罵了幾百遍,如果他不進城,如果見到穆香九就連夜把他帶出城,這樣的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杜連勝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把心思放在了大紅襖身上,大紅襖的人隨時都會找上他們,到時候他該怎麼辦。郝玉香和閻光明的苦是從裏到外的苦。昨天晚上郝玉香還是坐著轎車,前呼後擁的貴婦人,吃,得送到她的嘴邊,還得看有沒有胃口,合不合心意,穿,得體麵華貴,還不能和別人重樣,再好的衣料再好的款式,她有別人也有,那就一文不值。現在呢,身邊沒有能使喚的仆人不說,還得幹趕馬車這種粗活。拉車的馬一會磨磨蹭蹭不願走,一會發瘋似的衝進溝裏,把她嚇得半死。就連牲口都欺負她。哪有踩著高跟鞋,穿著貂皮大衣,國色天香的馬車夫!穆香九前後照應著郝玉香,幫她趕車,教她怎樣前後左右怎樣停走轉彎地使喚牲口。她一看到穆香九那張討好的麵皮,火更大了。這個惹禍的祖宗,不是他,她怎麼能嫁給閻光明,也罷,嫁了就嫁了,她活得也算滋滋潤潤有麵子,他怎麼又跑了回來,跑回來又把日本人給殺了。日本人什麼?那是閻王爺派到凡間的小鬼,別說殺,白天罵一句夜裏都會做噩夢。要是日本兵追上他們,非落得一個滿門抄斬。看著穆香九訕訕離開,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在她腦海中閃過。莫非說穆香九為了得到她,故意殺了日本人?郝玉香被這個念頭嚇得手腳冰涼,她不敢想了。閻光明也不會趕車,一路上磕磕絆絆,像剛學會走路的娃娃。他忍著,事到如今怕是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埋怨牢騷隻能是於事無補的埋怨牢騷。穆香九是個張嘴就賭命,伸手就要命的家夥,杜連勝雖然沒說什麼,手裏掂量的盒子炮肯定不是擺設,他聽說隻有山裏的胡子才使雙槍。隻有忍。唯一的餘地在父親閻耀祖身上,如果他能在日本人那兒周旋下來,哪怕蕩盡家財,他還有翻身的餘地,不然的話。怕是就沒有不然了。五輛馬車在無盡的雪茫茫中緩緩前行,人和人之間隻剩下了心事重重,天地間隻剩下馬蹄聲和車輪在雪地上行駛的聲響,嘎吱嘎吱嘎吱吱像從人的心尖碾過。讓人毛骨悚然。郝玉香忍耐不住,尖著嗓子問穆香九:“咱們這是去哪兒啊?”“香火屯!”穆香九應了一聲,想到生他養他的香火屯,便扯著嗓子趾高氣揚地唱了起來:屋裏沒個娘們,賊拉冷啊!炕上沒個娘們,賊拉冷啊!屋裏,炕上沒個娘們,賊拉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