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巧美的眼被槍聲掙開了。她驟然睜開眼睛時槍聲還在山間回蕩,土岐一郎握著槍的手還沒有放下,槍口還對著閻耀祖的額頭,閻耀祖弓著腰,似乎還在說著哀求的話。鄧巧美暈倒的時候閻耀祖才搖擺著雙臂倒下,身體從鋪滿白雪山坡上滾落,灑落漫天遍地的鮮紅。“叔!”穆香九發出狼嗥般的悲吼。雙方的槍聲幾乎同時響了起來。大紅襖和二丫頭帶著幾十個胡子朝著山上放槍,杜連勝和憨牛帶著有馬的胡子,扛著女人和孩子往外衝。穆香九似乎被遺忘了,他緊跟著大紅襖,大紅襖蹲著打槍,他也蹲著,大紅襖往外跑,他也跟著跑。他心裏怕得厲害,可他不敢縮著脖子,要是不死就得繼續活,被胡子們揪住了怕死的把柄,都得笑話他是蹲著撒尿的娘們。迫擊炮一發炮彈接一發,瓦房一間間崩塌,機槍專朝馬棚掃射,沒逃脫的馬躺在地上,被子彈掏出的洞像噴泉一般噴血,步槍彈不虛發,一發子彈準會放倒一個胡子。頂不住就跑,大紅襖吆喝著撤退。二丫頭跑不動,她拚命拽著她娘,她娘朝大瓦房裏喊,她爹,啥都不要了,快跑哇。二丫頭想不到娘有那麼大勁,竟然掙脫了她,跑進屋拽她爹。兩發炮彈砸下來,十間大瓦房都沒了,二丫頭的爹娘也沒了。二丫頭變成了一根木頭,隻顧著麻木地左看右看,人傻了。穆香九騎術好,騎上一匹馬,把二丫頭抱在懷裏,瘋了似的往外衝。大紅襖的哭罵聲在他身後顛簸。幸虧堵住官道的是日本憲兵,不是土岐一郎手下的那些黑棉襖。胡子們的馬衝出去,沿著官道上一路狂奔。即便這樣黑棉襖們還是讓三十幾個胡子永遠躺在了窩頭屯,還有四個孩子,還有二丫頭的家人。還有窩頭屯。窩頭屯火光衝天,又是一片雞犬不留。二丫頭吐了口血痰,雪地留下了紅色的橢圓形。在馬上,她趴在穆香九的懷裏一滴眼淚都沒有,隻是使勁的咬,她咬穿了穆香九的皮袍子,咬破了穆香九肉,牙都快咬斷了,眼窩裏卻沒有一滴眼淚。穆香九沒有理會身上的傷,二丫頭這樣的人,你若是照顧她,她便會意識到自己該傷心了,她現在流淚是因為無力複仇,是對自己的恨。所有人都下了馬,朝二丫頭圍過去。二丫頭背著身,說滾滾,都給我滾遠點。一匹中彈的馬再也支撐不住,結結實實地摔在凍土上,它徒勞地掙紮著,鼻子裏噴出哀聲。無人落淚,但哀鴻遍野,這對於尚未蘇醒的鄧巧美來說,也許是件好事。二丫頭跪在了大紅襖麵前,瘋了一般磕頭,大紅襖怎麼都攔不住。二丫頭說:“大櫃,二丫頭這輩子報不完你的恩,下輩子我還跟著你,你放我走吧。”大紅襖說著:“二丫頭,你不當胡子幹啥去,你有啥吃飯的本事?”二丫頭:“大櫃,下輩子我還是你妹妹,還跟著你生裏死裏折騰,還給你擦槍,還跟你睡一個被窩,你就放了我吧。”大紅襖眼圈早就紅了,一把抱住二丫頭:“緩緩再說行不行?行不行!”二丫頭窒息般地哽咽了片刻,終於哭了出來,她用力抱住大紅襖:“我啥也不會幹,我會殺人,我吃草住窩棚,我啥都不幹,我要報仇!”杜連勝把嘴唇咬出了一排血印:“二丫頭,有我呢,我去殺鬼子,我給你報仇!”二丫頭躍起身,一腳踢倒了杜連勝:“你他媽算球!你憑什麼幫我報仇!你有槍,我手裏的是爛草根?”杜連勝看見了大紅襖眼裏的淚花,坐在雪地裏點著頭。二丫頭聲嘶力竭地朝著大紅襖喊:“大櫃!”大紅襖喘著粗氣,伸手拉起了杜連勝:“從今天起,隻要能殺鬼子,我這一百多斤交給你了!”大紅襖和二丫頭跪在了地上,穆香九和杜連勝也跪在地上,胡子們,孩子們和女人們統統跪在了地上,一起朝著窩頭屯磕頭。大紅襖舉起盒子炮,朝著天連開三槍,天地間回蕩著雄渾的怒吼--插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