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出奇的安靜,所有人都早早睡下了,隻有穆香九守在鄧巧美身邊。家裏沒有暖壺,穆香九半個時辰往爐灶裏添一次柴,往爐灶上的大鐵鍋加幾瓢水,這樣鄧巧美一睜開眼就能喝到開水,吃到熱飯。熬不住了,穆香九就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踱步,把玉骰子放在耳邊搓出響,給自己解乏。房門在後半夜被柳慧推開了,她要穆香九回去休息,穆香九說幹娘不醒他睡不著,況且回到小屋也休息不了。柳慧恍然地笑了:“我可聽見了,紅大櫃說她晚上嗓門大。這話是什麼意思?”“走走走,黃毛丫頭瞎問個啥!”穆香九想把柳慧攆了出去。柳慧頻繁眨著大眼睛,穆香九不忍心動手推她,搖搖頭讓柳慧留了下來。鄧巧美醒來時異常平靜。暈厥前的鄧巧美是難辨年紀的貴婦人,醒來後她的眼睛裏蒙了一層年邁的霧氣,捋頭發,喝水的手臂也像是使用過度的軸承,緩慢得幾乎聽得出鏽跡的摩擦聲。穆香九心疼地喊了一聲幹娘,心想要是給她套上一身臃腫的粗布棉衣,她和屯裏那些老太太怕是沒什麼區別了。“還少了誰?”鄧巧美仔細地朝屋裏看了一圈。“都好著呢。”穆香九唯恐鄧巧美還會逐一問下去,連忙把郝玉香,杜連勝和孩子們的名字一個個都說出來,還說都沒傷著,都睡了。他知道閻耀祖的死已經壓垮了鄧巧美,她再也承受不住其他的不幸了,尤其是四個孩子的死。鄧巧美不放心,穆香九便把瓷娃帶進了房間。瓷娃記牢了穆香九教他的話。他用胖乎乎的臉蛋貼緊了鄧巧美的臉,他說胖孩子有福氣,和他貼貼臉她的病就好了。他還說他長大了,能管好其他的十五個孩子,保管他們不會吵到鄧巧美。穆香九說讓會打槍的都歇著,我陪著幹娘。鄧巧美還是勸走了穆香九,留下了柳慧。穆香九帶著瓷娃走到院子裏,瓷娃眼淚汪汪地看著穆香九說,隻要鄧巧美的病能好,他就一直撒謊,就當死的了四個孩子還活著。孩子們住的房間裏靜悄悄的,再也沒有嬉鬧和肆無忌憚。死亡和仇恨加快了他們的成長。房門一關一合,房間裏隻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院子裏的聲響也就顯得格外清晰。柳慧聽得真切,穆香九在院子裏饒了一圈,忌憚地避開了大紅襖的小屋,進了廚房。他隻能抱著灶台打瞌睡了。跨三江渴醒了,到廚房找水喝,看見穆香九像不倒翁一般左右搖晃,就攙起他,把他帶到了自己的房間。“我一個人睡一個屋太冷清了,咱倆一個屋還能說說話。”跨三江嘴上這麼說,可一晚上也沒跟穆香九說話。穆香九覺得跨三江人不錯。穆香九整晚睡不著翻來覆去想事,他熱出了汗,踢開被子,不一會跨三江就給他蓋好了被子,反複折騰了三次,穆香九隻有忍著熱,不忍心再讓跨三江給他蓋被子了。穆香九看不懂了,粗獷漢子的心思咋那麼細?柳慧給鄧巧美掖了掖被子,勸她睡一會,鄧巧美沒應聲,瞪了一會眼睛又閉上了。睜眼閉眼都是一樣,到處都是閻耀祖的影子。年輕的閻耀祖帶著略有卑微的表情、中年閻耀祖躊躇滿誌、捶打腰杆的閻耀祖上了年紀、閻耀祖給她寫的情詩、閻耀祖哄孩子般踢打絆倒她的樹根、閻耀祖為她在額頭上落下了疤……相識相戀的每個日子似乎都回來了,都帶回了一個閻耀祖,幾百幾千個閻耀祖便紛遝而來。閻耀祖眼眸裏的神情隻有一種,永遠那般的迷戀,那般鍾情。鄧巧美夾緊了眼睛,關得了一時的淚,切不斷一生的情。八國聯軍鬧京城那年,鄧巧美的父親為抗擊外敵死於非命,她隻身投奔了長春的叔叔。鄧巧美的叔叔是一方大員,膝下無子,把她視為掌上明珠。他愛看戲,常會邀請當地才子,滿族子弟在家中聽曲,任由鄧巧美藏在屏風後麵選來日的如意郎君。那會的閻家開始經商了,閻家那時還是小買賣,開的是雜貨鋪。閻耀祖求叔叔辦事,他不會唱戲,卻扮上了《三擊掌》的王寶釧,演青衣,為的是憨態逗叔叔一笑。叔叔容不得他的輕佻,讓仆人把他叉出了府。鄧巧美是真的被他逗笑了,一顆芳心也偏向了他。叔叔想出了許多拆散兩人的主意,鄧巧美也準備好了許多應對的辦法,主意和辦法還沒使出來就都落空了。叔叔突然中風死了,把偌大的家業和所有的自由統統還給了鄧巧美。閻耀祖從未發過誓,他隻是希望鄧巧美等等,鄧巧美沒答應也沒反駁。鄧巧美等到閻耀祖從雜貨鋪老板變成了聚土成金的巨商,等著他給俄國人,日本人蓋房子賺洋錢,等到他娶了別的女人,生下了閻光明。妻子死後,閻耀祖希望鄧巧美再等等,鄧巧美還是沒答應沒反駁,不過她知道這次他一定會風風光光來娶自己,給他們的青春,給那段感情,給流言蜚語一個說法。鄧巧美知道閻耀祖讓她一等再等,是想好好補償這些年對她的虧欠。鄧巧美從不恨他。隻懂得書畫琴棋的鄧巧美等於半個廢人,多虧他打理,用錢生錢,鄧家才不至於坐吃山空,才不會被旁人欺淩。有一段時間,鄧巧美常會從夢中驚醒,她害怕就這樣終此一生。她撮合了郝玉香和閻光明的婚事多少帶著女承母願的意味,她和閻耀祖此生此世也許成不了夫妻,那就讓下一代在一起。可是兩代人的情感疊加起來的甜蜜並沒有發生在他們身上,閻光明這個浪蕩子害了郝玉香。即便想到郝玉香,鄧巧美對閻耀祖還是恨不起來,雖然她們母女都被閻家毀了。愛的時候沒有瘋狂暴雨,海誓山盟,等的時候也波瀾不驚。閻耀祖對鄧巧美太過用心了,他以為鄧巧美這樣珍寶般的女子該享受靜謐高貴的愛。年少的時候沒有任性偏激,年紀大點沒有冷漠對峙,兩個的感情像是無邊的海,若不是天崩地裂便不會有風浪。鄧巧美終歸是女人,麵對外人她溫婉母儀,兩個人的時候她需要一團團火燒了自己,一塊塊冰覆了自己。俗世人經曆過的,她也需要。閻耀祖愧疚,所以不敢碰她,即便是欲望膨脹到了臨界點,他也忍得住不去蠻橫地索取。她不把他當自己的男人,怎麼回等這麼許久,忍這麼許多!他偏偏太過理智,他奪走了她最好的青春和所有的情感,為什麼不奪走該奪走的東西!閻耀祖死了,她才發覺該恨他了。等了又等,愛了又恨,恨還是淹沒在愛裏。如果不是日本人,這個時候鄧巧美可能已經把心裏話掏給了閻耀祖。她想通了,兩人年紀大了,名分、排場、生不同眠死要同穴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們以前是這樣,以後還是按照這種方式交往吧,到了枯木一般的年紀,兩人再住到一起,那個時候隻有死亡才能讓他們分離。鄧巧美想不到死亡來竟是這樣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