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屯的幾個魚把頭在陸姥爺家蹭了一頓早飯,沒有麵食,也沒有鹹菜,隻有喝進肚裏咣當咣當響的稀粥。混了水飽的魚把頭們吧嗒吧嗒嘴,給陸姥爺點煙。有人說,陸姥爺,香九這次回來為個啥?陸姥爺說,這孩子是淘氣,不過懂禮數,家門都沒進就到我這兒嘮了一會。有人說,香九是幹大事的,咱們屯子留不住他。陸姥爺說,要是沒有穆老栓,你們誰能當上魚把頭,人家把吃飯的本事都教給你們了。人不能忘本。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可是手把手的教。幾根煙袋鍋子冒了一會煙,有人說,我們養著香九都行,可那些胡子那些槍早晚要惹麻煩,你老人家不能不管。陸姥爺就用煙袋鍋子敲那個人的頭,敲的火星四濺,他說,你奶奶個腿的,我不應聲他們敢在香火屯落腳?我昨兒答應了,你今天就讓我反悔,我舍不下這張老臉,你想說,你跟他們說去。有人說日本人兩張臉一陰一陽。以前日本人來過香火屯,不僅沒見血,還挨家挨戶發了些吃食。這人說著便哽咽了,說日本人要是知道胡子在咱們屯子紮根,他們能不翻臉?窩頭屯一個喘氣的都剩不下,東洋人早晚得把咱們屯子變成窩頭屯。陸姥爺說,行啦,隻有咱們屯的人往外走,沒有外人進來,管好自己的嘴就能保住全屯子人的命。有人開始重新裝煙,陸姥爺說,香九回來是為了繼承香火,他得給穆家留後,香火屯的香火斷不了。陸姥爺喋喋不休地說香火,魚把頭們知道他說足了十句話,又該犯糊塗了,於是都下了炕,各自回家了。陸姥爺的孫女關好門,說都走了,別念叨了。陸姥爺唾了一口“一群王八羔子,送死的事讓我去辦。”日上三竿,穆香九把鄧巧美帶到了穆老栓的墳前。他希望讓閻耀祖的衣冠塚建在穆老栓的墳旁,一來這個地方是風水寶地,二來兩個老頭做了鄰居,也有個說話的。鄧巧美點了頭,體力活歸胡子們。十幾個胡子輪流揮動鐵鎬,凍土硬的像鐵板,鐵鎬掄上去隻能鑿出核桃大的白點。鄧巧美說大夥受點累,再挖點土,沒有屍首就用冰雕一個,他的身高腰圍鞋碼我都知道。穆香九把她說記在心裏,回屯子照著尺寸置辦壽衣。從中午到晚上,土岐一郎一直站在井手誠的指揮室的門前,他屏氣收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離開窩頭屯後,他帶著士兵四處尋找突圍的胡子。胡子們清理了撤退的痕跡,他忙的沒有閉眼的功夫,但沒有任何線索。土岐一郎身體搖晃,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指揮室的門敞開了一條縫。土岐一郎走進去,站在井手誠的麵前反省自己的過錯。他不該擅自調動部隊,不該關閉電台,斷絕和指揮部的聯絡。井手誠靜靜地寫著毛筆字,土岐一郎想上前研墨,最終還是筆挺地站在原地。五歲那年土岐一郎隨著父母,成為了井手誠一家的鄰居,幾乎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變成了井手誠忠誠的部下。他像尊敬兄長一樣敬畏著井手誠。敬畏來自於井手誠的淵博廣袤,更因為他時而溫厚謙遜,時而陰鷙嚴苛。看似文弱的井手誠總是站在宇宙之巔俯視眾生,他的智慧勝似千軍萬馬,他的忠誠最終會將讓帝國統領世界。土岐一郎甘願鞍前馬後,他以此為榮,他堅信井手誠這樣的人將會締造帝國不滅的榮耀。井手誠放下毛筆,目光如同銳利的長矛直逼土岐一郎的鼻尖。“每個軍人,每顆子彈都屬於帝國,屬於至高的天皇陛下。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以任何理由浪費帝國的軍人和子彈都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周身的冷汗驅散了土岐一郎連日的疲憊,他是井手誠最得力的下屬,他卻從未產生過作為心腹的優越感,反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井手誠不苛求下屬完美地完成每次的軍事任務,勝利若因疏忽導致了瑕疵會引發他的雷霆之怒,傾盡所能即便失敗了也會贏得他的褒獎。他讚賞玉碎,但不推崇,他的完美標準是保存自身反複爭奪,直至達到目的。井手誠不能容忍懦弱和推諉,他幾乎從不用暴力懲罰犯錯的下屬。他有自己的方法。他有若幹一人高的木牌,上麵分別寫著“懦夫”“姘頭”“被懦夫”之類的詞彙。真正的軍人絕不願光著背著木牌在隊列中行走,更無法忍受千百雙鄙夷的目光。去年的這個時候,一名伍長忍受不了這種羞辱,把三八步槍的槍口塞到自己嘴裏,用腳趾扣動了扳機。“送給你。”井手誠把用瘦金體寫成的《朱子家訓》送到了土岐一郎麵前,土岐一郎雙手捧住的時候他又舉了起來。“我以勇士的名義發誓,下不為例。”土岐一郎沙啞的聲音如同沙漠中一柱滾滾的黑煙。井手誠的雙手這才落了下去。井手誠帶著土岐一郎離開了指揮室。井手誠把自己當做普通的士兵,起居室的內務衛生全由自己完成。它並不神秘,簡陋到了隻有一床單薄的棉被,它對於其他人卻是禁區,井手誠是被邀進入的第一人。換掉軍裝,穿著便裝的井手誠拉著土岐一郎席地並肩而坐。平時站在井手誠對麵,土岐一郎全身的肌肉經常緊張成一塊鐵板,此時他似乎回到了童年時光,渾身輕鬆了許多。“一定記得吧,”井手誠深吸了一口氣:“小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就是這樣坐在草地上看天上的雲彩。”土岐一郎的微笑隻展露了一半,他還是不敢在井手誠麵前太過放肆:“是的,那個時候你暢想著變成踩著雲朵的戰神為帝國征戰。”“友美子不讓我把那些軟綿綿的雲彩當坐騎,她說那些雲朵是小兔子,小綿羊,她要我把它們摘下來,那樣的話,夜裏她就不孤單了。”井手誠抱住他的肩膀:“你想坐在友美子身邊,她總是和你對著幹,你坐在我的左邊她就坐在右邊,你坐在我的右邊她偏偏坐在左邊。我是不是像一座把你們隔開的大山?”土岐一郎靦腆的臉上露出向往的光,每次想到井手友美子他都是這樣。井手誠猛地站起身:“現在我這座大山消失了。一郎,就看你的了!”土岐一郎垂首行禮,他的思維混亂到了無法組織語言的程度。“每天我都要到這個房間坐一會,我把這裏叫做家。”井手誠從棉被下麵抽出全家的合影:“無論公務多麼繁忙,我都要抽出時間陪家人,這是男人的責任。我說的對吧,一郎?”土岐一郎點頭稱是,照片上的井手友美子光彩照人。“小時候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現在我們是親密的戰友,我希望將來你會出現在這張照片上,成為我的妹夫,成為我的家人。”井手誠對著他一鞠到底:“我要感謝你對友美子所做的一切,隻有勇敢肩負責任的人才配得上友美子。”土岐一郎笨拙地連連回禮。“我們都希望友美子平安。”井手誠抬起下巴,似乎在仰望天空的白雲。再回到作戰室,土岐一郎還是畢恭畢敬的下屬,軍裝包裹的井手誠還是苛刻的長官,不過他的臉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憂慮。“我批準你的請求,十天的假期結束後必須按照回到部隊。”土岐一郎怔住了,他從沒想過請假。井手誠有充足的耐心:“要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和家人團聚。”土岐一郎終於醒悟:“有幾名士兵也請求休假。”“我隻能批準七名士兵的請假申請。”井手誠把隨身的手槍送給了他:“帝國將以你為榮,休息一晚再出發吧。”第二天一早,身上穿著黑棉襖的土岐一郎帶著七名同樣裝扮的日軍士兵頂著曙光離開了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