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蛋爹盡情地享受著,他知道這輩子最風光的就在今夜。幾十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在冰天雪地裏,用濕透皮襖的汗水把一座座魚山堆在湖麵。一支支長槍、跳躍的火把、迎風擺動的三角紅旗圍起了這個浩大的獵場。號子聲、痛快的罵娘聲、犬吠聲潮水般衝湧著夜幕。泥蛋爹圍著“獵場”兜圈子,一麵叮囑漢子們盡快撿起剛撈起的魚,防止和冰麵凍在一起,一麵拎起摔碎了,踩爛的魚丟向黑暗中的點點綠光。若在平時,點點綠光可是魚把頭心腹大患。魚把頭平時打漁,總要派人在入網、出網的兩個冰窟窿附近搭起窩棚,整晚都要有人守著。野狗膽子小,腦子就鈍,看見窩棚裏的火光隻能遠遠地嚎叫,狐狸膽子也小,卻是最擾人的,狐狸的叫聲各不相同,有的像雞鳴,有的像女人浪笑,還有的像嬰兒啼哭。到了後半夜,窩棚四周仿佛變成了野鬼橫行的墳場。真正的禍害是狼。狼隻吃魚肚子,這條魚咬一口,那條啃幾下,狼群能在一夜之間把糟蹋上千斤魚。吃飽的狼可能還會順便拔爛冰窟窿,毀了魚把頭吃飯的家夥。今晚不同往日。人多槍多,狼群不敢靠近,泥蛋爹成了狼的菩薩,四處散花。柳慧也遇到了狼。柳慧記得路。她知道出門向西走個把小時就能碰見泥蛋爹,繞過他們就能看見一條小路,沿著小路走到頭就看見官道了。離開網房子走了十幾分鍾,柳慧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聲響,那是犬科動物踏動積雪的聲音。柳慧以為泥蛋爹帶來的防狼的狗,也就沒太在意。她走得有點累了,腳步一慢,後麵聲音就近了,她借著月光打量,是狗。她在動物園見過狼,狼的尾巴耷拉著,狗翹著尾巴。她小聲招呼著,荒郊野外有個伴也挺好。招呼不管用,柳慧繼續往前走,前麵很快也傳來聲響,她看清了,是狼,它的尾巴耷拉著。柳慧嚇得大聲朝身後叫,想讓後麵的翹尾巴保護自己。翹尾巴沒有和狼撕咬在一起,反而朝她撲了過去。她忘了叫,一連摔了幾個跟頭。狼又撲她,她就跑。跑不動了,狼和翹尾巴一起向她撲來。她這才知道,都是狼。柳慧拚命地跑,直到徹底沒了力氣。她絕望地坐在冰麵上,雙手捂住了臉。吃吧,別啃臉。兩頭狼還是向撲,逼得她到處躲。柳慧漸漸不怕了,兩頭狼撲她是想嚇唬她,逼著她改變原來的路線,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柳慧這才想起昨晚胡子們將的那些關於狼的故事。這是狼夫妻,它們要把柳慧帶到狼窩裏,讓狼崽子們吃個熱乎。“穆香九!”柳慧以為自己會喊救命,沒想到卻喊了這麼一句。柳慧喊一句走幾步,她知道不能和逆著狼,它是獸,沒耐心,它們心煩真會要她的命。柳慧按照狼的路線慢慢地走著,心裏把自己罵了幾千遍。女人都會不擇手段地對付情敵。大紅襖今晚的做法一定是察覺到了穆香九對她的好,看到了她眼中的曖昧。柳慧不恨她,這是人之常情。況且大紅襖沒做錯,她也是真的想幫自己,如果她是個普通的中國女人,她是該學會堅韌,學會生存,可她是井手友美子,是日本人。柳慧覺得這是上天對她任性的懲罰。哥哥井手誠早就讓她離開北平,她倔強著,到了東北,井手誠讓她住下來,她繼續倔強著,還跟著穆香九逃跑了。為什麼不聽哥哥的話?如果窩頭屯的一顆流彈擊中了她,如果二丫頭把她當做泄仇的對象,如果……她從諸多的如果中死裏逃生,她是活在運氣和僥幸之中,她不相信自己永遠都是幸運的。眼前更加淒涼,她是狼的夜宵,也許會剩下一些頭發和骨頭,可誰會知道這些頭發和骨頭屬於一個日本姑娘,就算哥哥看見了也認不出。柳慧一直責怪醉心於戰爭的父親和哥哥,沒有戰爭,她還是受盡寵愛,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然而此時此地和寵愛溺愛和她又有什麼關係?柳慧堅信是任性和幻想害了自己。她的家境殷實,她有知識,有見識,本該想很多中國女人那樣務實,嫁一個優秀而又喜歡圈養她的男人,無憂無慮地活到死。她犯了女人都會犯的錯誤。她憧憬著有一天和穆香九同騎一匹白馬,在遼廣的草原縱馬狂奔,一路看著穆香九行俠仗義,一路歡笑無忌。她願意這樣生活,願意做穆香九的野女人。她從未考慮過他們的吃穿用度,夜宿何處,這場白日夢隻有飛馳的馬蹄,雄性的氣息和壯麗的河山。腦海中朦朧的思緒終於彙聚起來,她確信自己深深迷戀著穆香九。正如美妙甜美的夢,人們總是自欺欺人地不願醒來。柳慧正是這樣。大紅襖用嘴巴撕開死魚肚皮的時候,她才恍然驚醒。杜連勝是東北軍,大紅襖是胡子,穆香九自稱是共產黨,他們都視日本人為死敵。他們是一家人,他們可以因為穆香九的原因而照顧柳慧,一旦他們知道真相,決不會放過欺騙了他們的井手友美子。她本不屬於這裏,就像日本人不該抵達中國。開膛破肚的死魚擊潰了她最後的防線,不願意再擔驚受怕,她夠了。所有的,統統的一切都不要了,她要回到她的世界裏。“穆香九!”柳慧從絕望到無望,喊聲時高時低。穆香九來了!他縱馬狂奔,把手裏的火把舞成一個火圈。穆香九劈雪而來的英姿讓柳慧瞬間又陷入了昔日的幻想,她本該和他同坐在馬背上。難道命運在捉弄她,把美夢以厄運的方式呈現到了她的麵前?兩頭狼避到不遠處,警惕地觀察著。穆香九跳下馬,把柳慧緊緊擁在懷裏,所有的責怪和憤怒都因為柳慧的瑟瑟發抖而平息了。“好啦,好啦。回去。”穆香九抱起柳慧準備上馬。兩頭狼如同兩道灰色的閃電,衝過去,撲倒了猝不及防的穆香九。他用袖子擋住喉嚨,狼牙如同鋒利的鐵鉗,能把整條喉管從腹腔裏抽出來。狼很快退去,很快展開第二次進攻,穆香九後悔沒帶上家夥。雖然狼狽,但他對付一頭狼還綽綽有餘。穆香九也上當了,撲向他的狼沒有拚盡全力,隻是牽扯著他,另一頭狼趁機一口咬斷了馬的喉管。馬重重跌倒,蕩起團團血霧。穆香九怒吼著撲向狼,他沒了坐騎,和柳慧一樣變成了狼餐。穆香九進攻,狼靈巧地躲避著,穆香九停下,狼悠閑地坐著,雙方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開始了對峙。柳慧牙齒打顫,抖抖索索地說著事情的經過。看見穆香九,她才感覺到刺骨的寒冷,棉手套的手指僵硬的無法彎曲了。“看不懂就別想那麼多,有我呢。”穆香九護著柳慧往後退,一頭狼立即繞過去,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另一頭狼則適時地發動進攻。穆香九要小心地對付正麵的狼,它是試探著進攻,吸引穆香九的注意力,為另外一頭狼贏得偷襲的機會。他又不敢大意,他若全力防備身後的狼,前麵的狼必然變佯攻為主攻。穆香九真正體會到了狼的凶殘的智慧。“想個法子,咱得想個法子。”穆香九空有一身功夫,無法在雪地裏施展,狼能閃轉騰挪跳,還有一副好牙。“跟我學。快!”穆香九飛快地堆起了一個一尺高的雪堆。堆完雪堆便拉著柳慧往回跑。柳慧轉過頭,看見兩頭狼俯下身子觀察著雪堆,隨後徐徐向雪堆前進,前進瞬間成為飛撲。它們飛快地拔開鬆散的雪堆,發現一無所獲後又向他們撲來。這個時候穆香九又堆起了新的雪堆。事情進展的很順利,反複堆起的雪堆總能迷惑多疑的狼,穆香九和柳慧向著泥蛋爹的方向跑去,隻要見到火把的光,他們就得救了。力氣融化在了雪原之中,穆香九的動作越來越緩慢,最初他能帶著柳慧跑出二十米,再堆下一個雪堆,沒多久,他們隻能跑出去十幾米,兩頭狼離他們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