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離家出走的恐懼(三)(1 / 1)

大紅襖和柳慧到了廚房。大紅襖左看右看,在灶台上摸了一把,一點油花都沒有:“是個利索丫頭。”柳慧說:“我哪會夥房裏的活,都是別人幹的。”大紅襖蹲在大木盆前麵,用手撩裏麵的冰塊。大木盆裏有幾條裹著冰殼子的魚,冰逐漸融化,原本凍僵的魚身也軟了。“我教你。”大紅襖抓起一條魚,用力在地上一摔,冰碴子水星子四濺。柳慧嚇得往後退。“過來。”大紅襖把另外一條魚丟到了柳慧腳下:“管教包會,來吧。”柳慧轉身要找菜刀。大紅襖說:“我說用刀了嗎?”柳慧感覺到異乎尋常的氣息,連忙蹲下了。“想死想活?”柳慧想像大紅襖那樣雙手拿起死魚,粘糊糊的魚身子像電流般在指尖傳遞的瞬間,她差點叫了出來,死魚又掉在了地上。“想死想活?”大紅襖似乎知道柳慧無法回答:“要是我死了,穆香九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遇到鬼子,他要扒你的褲子,要你的身子,你怎麼辦?”大紅襖的手指緩緩在魚肚上移動,猛然刺了進去,一道道汁圌液滋在臉上,她連眼都沒眨。“整死他。”大紅襖的手指像刀子,劃開魚肚,掏出內髒摔在地上:“兩個人得死一個,不是他,就是你。”柳慧咬著牙抓起死魚,死魚的肚子軟塌塌的,她的手指根本劃不開。“一條魚都對付不了,怎麼對付鬼子?他是人,喘氣的,你也沒有他勁大。”大紅襖搶過柳慧手上的魚,一口咬在魚肚上,又把魚塞到了她的手裏。柳慧緊閉著雙眼。“到底想死想活?”恐懼可能讓人急中生智,也可能像柳慧這樣腦子一片空白。她在北平一口氣吃掉了兩條用黃河鯉魚烹製的糖醋鯉魚,還曾經迷上了產自渤海灣的小黃魚,清蒸爆醃、油炸、燴豆腐變著花樣吃了三天。比起百吃不厭的奉天的鐵鍋燉青魚,她似乎忘記了家鄉的生魚片。自詡美食家的柳慧從未想過美味的魚會把她嚇得半死。她睜開眼看見大紅襖把嘴角的汁圌液和肮髒的魚內髒卷進嘴裏的時候,她哇地吐了。柳慧什麼都沒吐出來,眼淚卻止不住了。她趴在地上痛不欲生的時候忽然覺得世界轟然倒塌,沒有誰能救得了她。大紅襖冷冷地看著她,這隻是個開始,她還想繼續下去。柳條湖的上空掠過鬼子的第一顆子彈的時候,所有的東北人已經注定和居住在長江兩岸、三山五嶽、草原內外的那些國人大為不同了。侵略者給亡圌國奴出的選擇隻有死亡和苟且偷生。總有抗爭的英雄以死明誌,大紅襖敬佩這種人。苟且偷生的大多數人會認為這種死充滿了不識時務的悲涼,他們相信活下去才會有更多的可能。大紅襖不排斥麻木的大多數,因為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她也關心活下去,但她的活下去不是純粹的偷生,是自保。大紅襖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她還有很多和自保有關的東西教給柳慧。看著在痙圌攣中嘔吐的柳慧,她似乎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她相信很多人都是屎頂到了糞門才想起茅房,刀架在了脖子上才想起喊一嗓子老圌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大紅襖決定不再繼續了,但還不願放棄:“我當年比你還嬌氣。我不吃香菜,不吃辣椒,不和瘸子啞巴禿子說話,看見耗子能做三天的噩夢。現在我喝酒抽煙袋鍋子,自己還成了禿子,一天不見血就牙癢癢。第一次碰見胡子,就問我想死想活,我說想死,他說死好辦,他有十幾個兄弟,他們的雞圌巴比馬鞭還硬,讓他們痛快了,我才能死。我當時想,憑什麼欺負我,就因為長了一身娘們肉?現在我還是一身娘們肉,誰敢欺負我!”柳慧吃力地點著頭,她都明白。大紅襖走的時候說:“明天教你打槍。”穆香九把自己脫圌光了扔在被窩裏,他一閉眼就聽見骰子嘩啦啦在骰盅裏跳動的脆響,堵上耳朵就能看見骰子在錢堆裏打轉。穆香九實在不想忍了,爬起來奔了廚房,用白蘿卜刻了幾顆骰子。在地窖裏儲藏了幾個月的白蘿卜有點蔫了,刻出來的骰子像牛皮糖,完全派不上用場。穆香九把白蘿卜骰子塞進嘴裏,腦子裏倏忽間閃過一個念頭--廚房的油燈還亮著,怎麼沒人?穆香九踢碎了三扇房門。第一扇門裏住的幾個留守的胡子,他們抄起枕頭旁,炕頭上的長短槍的時候魂還在夢裏,大通鋪上連根女人的毛都沒有。胡子們沒有酒後亂圌性拖走了柳慧,杜連勝就更不會幹這種事,穆香九還是踢開了第二扇。第一扇門被踢碎的聲響驚醒了杜連勝,他光著腚拎著槍躲在門旁,以為來了鬼子。門裏一股汗酸腋臭味,沒有一絲柳慧身上的香氣。躺在第三扇門裏的大紅襖掀開被子,露出了大白奶圌子大白腿,盯著穆香九說,知道你好這口,我早就把自己綁起來了。穆香九明知大紅襖隻喜歡男人,他還是不放心,不詳的預感快讓他瘋了。穆香九剛轉身,大紅襖就喊,柳慧走了。穆香九跑起來的時候,大紅襖還在喊,往西邊追。你個王圌八犢子,門都沒關,想凍死我呀!放哨的胡子證明大紅襖沒撒謊。柳慧偷偷溜走了,她背著幹癟的包袱裏裝著三個饅頭。柳慧像個離家出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