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憤怒的方塊字(七)(1 / 2)

眾人麵麵相覷。他們心中的英雄怎麼會和大煙這種糟爛的玩意混在了一起?但他們很快體會到了其中的悲涼,若不是身在村,聖徒般的李兆君怎麼會沾上大煙。禍害了無數人的大煙也算立了一大功。李兆君說這些話的時候不停擦這口水。他最後說自己是共產黨,也算不上共產黨。他環視著眾人,像是在說,你們可以讓我留下,也可以讓我走,去與留,他都能理解。鄧巧美回答的巧妙,她說李先生的書教的最好,可現在李先生是做大事的人,李先生若是留下自然最好,若是去做大事,需要什麼,她竭力相助。李兆君的聲音有無奈也有悲壯,說他加入共產黨就是不想讓子孫後代讀日本的書,不能讓孩子們忘了祖宗,忘了自己是中國人。鄧巧美忽然激動起來,捉住李兆君的手說,你帶連勝走吧,你做的事他也能做。杜連勝激動地站起身:“李先生,我的這些兄弟以後都聽你的。”郝玉香擔憂地說:“你不怕死?”杜連勝哈哈大笑:“我人倒下了”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激動萬分,隻有穆香九。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鄧巧美的冷落。在這一刻他才明白,鄧巧美也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幾個孩子在她心目中有不同的重量和位置,他是鄧巧美心中那個最溺愛的孩子,卻不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孩子。她可以任由穆香九撒野惹禍,在這種關鍵時刻,他是無法挑大梁,為鄧家光宗耀祖的孩子。李兆君熱淚盈眶,喃喃地說,我還是教書吧。李兆君抵達香火屯的夜晚注定是個不眠夜。夢中的柳慧幾次被猛然坐起來的鄧巧美驚醒,她時而說,李先生說的真好,時而說孩子們是該讀書,說的最多的是,隻有連勝,也隻有連勝了。大紅袍讓跨三江、二丫、小金山陪她喝了一晚的酒。大紅襖把李兆君話,說給了她的兄弟們,他們喝著悶酒,他們嘯傲山林,血雨腥風這麼多年,稍有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小。大紅襖們大喊著插洋跳,卻是因為日本人害了他們的親人,和李兆君比起來,他們報的是私仇,李兆君報的國恨。郝玉香也睡不著。身邊的閻光明翻來覆去,擾的她睡不著。他捧著指甲大的一塊煙土衝進房間的時候,院子裏傳來了胡子們的哄笑。她不用猜都知道,他一定又像小醜一般討好了胡子才換來了這點煙土。閻光明毒癮早就發作了,他竟然前所未有地遏製著,在寸煙寸金的香火屯,他可能再也弄不到煙土了,這點少得可憐的煙土是他用來救命的。郝玉香的心驟然間踏實了,她覺得這樣挺好。她不要做閻家那個窮奢極欲的少奶奶,她隻想在貧瘠的香火屯守著癡傻一般的閻光明。郝玉香認命了,她覺得自己注定要把青春和心血潑灑在這個男人身上。至於李兆君,她倒是沒有考慮太多,女人總是需要庇護的,閻耀祖死了,無法庇護她和閻光明,但鄧巧美還在,對她垂涎的穆香九還在。想到穆香九,她不由哀歎一聲,難道她要像集市的孫小仙一樣,用身子換取家庭?郝玉香狠狠踹了閻光明一腳,許久,閻光明才訕訕地說,別碰著我的煙土。穆香九心裏想的最多的不是失寵於鄧巧美,反而是如何把香火屯建成鄧公館。回到香火屯之前,他還有些忐忑。他是個孤兒,判斷不出到底鄧公館所在的長春城,還是香火屯是他的故鄉。他無法追求生身父母是何人,生於何地,他對親情是忠誠的,他忠誠地想把續傳香火當做最完美的盡孝方式展現在故鄉。他現在很高興,吃飯的時候都在抖腿,鄧巧美來到了香火屯,香火屯就是鄧公館,鄧公館就是香火屯,他忠誠的盡孝圓滿了。睡不著的穆香九找到了李兆君。他今晚給他留足了麵子,他交代他那件事還是要說清。“先生,我來跟你請罪了。”穆香九一進房間就把三枚玉骰子放到桌上,然後給李兆君鞠了躬,正如他當年在學堂惹了禍,規規矩矩地給他認錯。“請罪有什麼用。晚了。”李兆君麵若冰霜。“咱倆旁邊一直有別人,這不是才清靜嘛。”穆香九不敢坐下,仿佛炕頭長了一排狼牙。“不就是傳個信嗎?你怎麼……”李兆君搖搖頭:“你要是把信帶到了,就不會死那麼多人。”“死人了?死了多少?”穆香九慌了。穆香九的三枚玉骰子是李兆君交給他的。穆香九逃走的前夜,李兆君交代他拿著玉骰子去找人,所以穆香九才會招搖地在鼎豐真把手掌中的玉骰子捏出串串聲響。李兆君交代他把玉骰子交給和他搭腔的人,告訴這個人去長春的一個會館。玉骰子是上級給當地黨組織的活動經費,他們將在會館召開秘密會議,商討組建義驅逐日寇的義勇軍。然而穆香九不僅沒有找到那個人,反而輸掉了全部家底。“你想償命?你一條命能頂十二條人命?”李兆君拍了拍炕頭:“坐吧。”穆香九愈發不敢做了,舌頭像了卷一般:“先生,我去了,可是沒找到人呢。”“算你有良心,還留著骰子。”李兆君硬把穆香九拽到炕頭:“你說吧,準備咋辦?”“天地良心!先生。”穆香九怔怔地看著李兆君,他想不到他也是來索命的。“問你咋辦呢。”“你說咋辦就咋辦。”穆香九清醒過來,他不能事事依著李兆君,他可能會提出非分的要求。“跟我打鬼子吧。給我的十二個同誌償命。”李兆君果然說出了穆香九的擔憂:“我也不為難你,殺十二個鬼子就兩清,利息就不算了。”穆香九訕笑著:“先生,你咋變成買賣人了。賬可不能這麼算。”“你說咋算?”李兆君用力一推,穆香九毫無防備地跌坐在了地上。穆香九的窘態引得李兆君哈哈大笑,他一手拍打著炕沿,一手用手帕擦著嘴角,身體跟著微微顫抖。“那啥,先生,你是不是熬不住了,來口吧。”穆香九以為李兆君犯了毒癮,緊忙拿出了一塊煙土。“我戒得掉。”李兆君笑夠了,拍拍穆香九:“嚇著了?放心吧,你沒過錯。”李兆君跟穆香九說了實情。他有個同誌是鼎豐真的夥計,穆香九要去找的人就是他,但在穆香九去鼎豐真的前幾天,夥計已經被日本密探秘密逮捕了。他們並不知道,穆香九去鼎豐真的當天,“掃百街”正在勒索鼎豐真的掌櫃,他說看到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到了鼎豐真,他懷疑那幾個人是共產黨。其實那幾個人是日本密探,他們確定了夥計相貌後,在他回家的路上把他抓住了。同時被逮捕,殺害的共產黨人一共是十二人,其中一個是堅持不讓學生學日語的教師。穆香九鬆了一口氣,驚訝地看著李兆君,他想不到五年後的李兆君變了個人,不僅成了共產黨,而且豁達了,還跟他開起了玩笑。“香九,回吧,我累了。”李兆君下了逐客令。“先生歇著吧。”李兆君忽然喊住了他:“有你這樣送禮的嗎?拿來了還想拿回去?”穆香九捏著煙土不鬆開:“先生,戒了吧,你抽了沒幾天,肯定能戒了。”李兆君思量片刻:“那你給我顆手榴彈。”穆香九毛骨悚然地愣住了。李兆君不是熬不住毒癮,是想在萬般無奈的時候吞食煙土。煙土和手榴彈的作用是一樣的,他不能死在侵略者的手裏,隻能用自殺捍衛救國者的尊嚴。“明天給你。”穆香九轉身出了房間,他抹了一把臉,臉上黏著大滴的淚珠。穆香九真正的被震撼了,他沒見過共產黨人在火線衝鋒陷陣,沒見過共產黨在刑場慷慨就義,卻被李兆君的凜然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