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屯裏最先發現井手誠的人是柳慧。當時她坐在炕上,正在學東北人把兩腿盤起來。房門先是被推開,一個人探頭看了看,很快縮了回去。柳慧沒有在意,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那個人有點像土岐一郎。果然是土岐一郎。很快,他帶著井手誠回到了柳慧的房間。“哥哥!”柳慧不知該喜還是憂。“友美子!”井手誠緊緊擁抱著她,隨後對土岐一郎點了點頭。土岐一郎離開房間的時候,柳慧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好,尤其她聽到院子裏傳來的慘叫的時候,她用力呼喊,拚命掙紮。她把自己也當成了即將受難的中國人,當成了香火屯的一員。井手誠揮拳打暈了她。井手誠訓練出了一支可怕的部隊。這些穿著黑棉襖的日本兵以小組為單位,在同一時間衝進不同的房間,香火屯的男女老幼無一幸免。柳慧醒來的時候,看見了守在她身邊的土岐一郎。他帶著驚喜而羞澀的神情看著她,和多年前那個淳樸的青年農民沒有任何區別。“一郎,我求求你,不要殺人。”柳慧淚流滿麵地哀求著土岐一郎,緊握著他的手。“對不起,友美子。”土岐一郎輕輕往回縮著手,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有身體的觸碰。他羞愧地垂下頭,不是因為屠殺,是因為屠殺已經結束,他無法滿足她的請求。土岐一郎在霍林湖邊屠殺了幾個無辜的中國人以後就起身返回營地了,井手誠隻給了他幾天的時間,他必須按時返回。他在路上遇到井手誠,得知井手誠親自帶隊來救井手友美子的時候,他幾乎歡呼起來。雖然井手誠嚴肅地說,他要剿滅大紅襖,要剿滅杜連勝,要捉拿李兆君。土岐一郎知道他最在乎的是自己的妹妹井手友美子,在這個瞬間,他心目中的井手誠沒有那麼高大了,不再是為了天皇,為了天照大神不顧一切的上級,但他覺得他更像一個人了。起碼在同胞麵前,他更像一個人了。柳慧跌跌撞撞地衝出房間,雪地的鮮血刺得她幾乎暈過去,不過井手誠還是留下了幾個活口,鄧巧美和李兆君被關在裝滿鞭炮的房間。她怔怔地站在門外,邁不動步子,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鄧巧美。柳慧在屍體堆中尋人的時候體會到了中國人的悲傷,他們也是這樣帶著絕望和一點點希望在死亡中尋找親人。柳慧慶幸的是,她找到了大紅襖和二丫頭的屍體。燃放鞭炮之前,郝玉香帶著瓷娃回去找閻光明,想帶著他一起迎接新年。她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了閻光明留下的信,他帶著剩下的煙土走了,他要回到昔日的生活之中。閻光明早就受夠了。他是誰,他是大富豪的兒子,他是體麵的貴族,他是女人們趨之若鶩的倜儻公子。每個人都在恨日本人,可他不會,即便因屈辱而死,他也不會。如果不是日本人,他父親不會死,他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可在他看來,要怪隻能怪李兆君、杜連勝這些自不量力的人。日本是什麼樣的國家?其國力之昌盛,軍力之強大豈是幾個書生,幾個丘八能抗衡的?人進化一億年也是動物,人類社會也是弱肉強食,日本人來了,那就讓他來,他是狗,喂飽了便會搖尾,觸怒便會呲牙。如果不是李兆君和杜連勝這些人,他還是閻光明,現在呢,他是連穆香九都能欺辱的大煙鬼,胡子、車夫、農民,所有下賤的人都能對他頤指氣使。閻光明早就受夠了。他學著柳慧的樣子,攢夠了大煙和糧食,趁著大年三十逃了出去。屈辱讓他爆發出豪氣,最多不過就是個死,不就是死嘛!如果死不了,如果大煙和糧食保著他逃到縣城裏,逃回長春,父親留下的大筆遺產足夠他揮霍一輩子,他還繼續做他的“美食家”。對於山河破碎的國家,他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他要離開這個隨時可能大難臨頭的是非之地,他要去西班牙,他要去德意誌,他要去所有沒去過的地方嚐盡天下美色。這次的遭遇是他最大的教訓,他是個流連在花草間的美男子,本不該結婚,不該讓郝玉香這樣的女人生出桎梏他的奢望。他的失敗在於自己的不徹底,他該是柳永那樣的風流人物。閻光明自認為是開明的,他覺得蠢人才會想著名垂青史,抗日愛國是好事,是一件很摩登的事,這件事就像昨晚的酒會,或者上一周的話劇,隻能是個話題,最多隻能喊幾句口號,讓周邊的朋友覺得他還有血性,讓女人們覺得他還有可愛的一麵。死?為了愛國去死?為了愛國而亡就能青史留名的想法簡直蠢到極點。一死就可以名垂青史豈不是太簡單,世界豈不是清清白白了。郝玉香帶著瓷娃在香火屯外麵轉了一圈,親眼目睹了遠處日本兵的屠殺。郝玉香便帶著瓷娃遠遠地逃了。郝玉香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找閻光明,讓他凍死在荒郊野外不是很好嘛,他最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變成一塊她的牌坊,變成她的盾牌,變成可以讓人歌頌她的長矛。丈夫越混蛋,妻子越這樣的混蛋守節,便越是忠貞。郝玉香決定獻身於這個混亂了千年的邏輯的時候,一切都沒了。她原以為在香火屯的經曆是最慘痛的經曆,現在她才明白,國亡家破親人離去才是最慘痛的經曆。瓷娃說:“咱去哪兒啊?”郝玉香沒有回答,她無法回答。她隻想著逃,可是逃到哪裏去呢,到處都是日本人,到處都是亡國奴的屈辱。屠殺在香火屯外圍又一次開始了。井手誠手下的幾十名訓練有素的黑棉襖成功伏擊了急於救人的杜連勝。上百名東北軍和胡子無一幸免,杜連勝和憨牛在死的時候還在大喊著插洋跳。他們的死換來了五具日本兵的屍體和三個傷員。屠殺開始時,鄧巧美和李兆君進行了短暫的對話。鄧巧美說:“李先生,今晚該你點火放炮吧?”李兆君拿出了火柴:“我是想這麼做,鄧姑娘,你是體麵人。”鄧巧美心裏“咯噔噔”響了一陣。她是體麵人,她是人人恭敬的體麵人,她想過身後事,無論鄧公館破敗到何種模樣,她總會有個體麵的葬禮,那些她養大的義子義女一定會在靈前痛哭流涕,那些受過她恩惠的人一定會列隊相送,邊走邊哭邊說她的好。他們知道她是素雅的人,一定會選一塊鮮花綻放的墓地,在她的棺材裏放幾朵金屬片製造的花,那花兒和她一樣會在人們的心裏鮮亮地活著。若幹年後,還會有人到她的墓前痛哭,還會有人給她送去最喜歡吃的鼎豐真的糕點。也許會有幾個她救過的乞丐,在她的墓前放在幾塊豆餅。然而,這些昔日最低的要求如今統統成為遙不可及。閻耀祖死後她多次想一死了之,他是她的愛,是她的全部,她本應隨他而去。可還有瓷娃這些孩子。她最開始收養沒爹沒娘的孩子是因她有慈悲之心,看不得幼小的生命承受世間的疾苦。日本人來了,她更要堅持下去,她還要讓孩子們讀書,學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不然中國真的會亡國。此時此刻,香火屯大概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孩子們不會幸免,他們在日本人眼裏沒有任何價值。閻耀祖死了,孩子們也死了,她最親近的人都死了,她活著還是體麵的死去還有什麼意義呢。“你叫的鄧姑娘最好聽。”鄧巧美接過火柴:“體麵人就得死得體麵點,死在禽獸的手裏太不體麵。”李兆君環顧著房間裏鞭炮禮花:“體麵嗎?”李兆君對死並不陌生,他見了太多的百姓的死,無辜人的死,奮起反抗的死。流浪的人餓死在他每天都要經過的路上,昨天還一起開懷大笑的戰友轉瞬便犧牲在他的懷裏。他對於死他是有些麻木了,但日本人帶來的死亡都會增加他的仇恨,堅定他反抗的決心。他早做好的死的準備,他可以在戰場上死無葬身之地,他可以被砍頭而死,即便圍觀的百姓不會覺得他的頭和罪犯的頭有什麼不同,他死前他們興高采烈,他死後他們一哄而散,並不知道他的死是為了他們,為了國家。他最期待的死是沉入冰冷的江中,死成一具不滅的僵硬屍體。也許他被打撈起來的那一天,日本人已經被趕出了中國。遺憾的不是死,遺憾的是他本可以組建一支抗日隊伍,如今他死得功虧一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