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一族

作者:劉萬能

1

還在顧婷婷懷孕期間,嶽母大人就聲明,她是不會給我們帶孩子的,要我們自己想辦法,要麼讓我媽來帶,要麼請保姆。我和顧婷婷是大學同學,臨畢業時產生了戀情,當時她母親就是不讚成的,主要因為我來自外地小縣城,而她女兒是本地大都市女孩,我便低人一等,有些不配。但我畢業後也留在了這個城市,找到的工作單位並不比顧婷婷差,反倒更好些,嶽母大人最終也就認了我這個女婿。所以我以為這次嶽母的所謂不給我們帶孩子,也就是嘴巴上說說,習慣性地表示一下不滿,再就是時間還早先擺擺架子,等孩子生下來,她這個當外婆的,都不知道會喜歡成什麼樣子。隻要顧婷婷和我特別是我求她收回成命,自然會假裝無可奈何地應承下來,哪裏會真的不帶?本來嘛,嶽母和我們同住一個城市,她剛從幼兒園退休,既有時間又最富經驗,年紀也不大,是給我們帶孩子的不二人選。所以,一直到顧婷婷生下樂樂,我也沒想過要讓我媽來帶孩子,更沒想過要請保姆。

但是我錯了,嶽母是認真的。顧婷婷產後沒幾天,人還在醫院裏,母子都主要是由我在單位請了假照顧。嶽母隻是輔助性地幫幫忙,比如熬個雞湯送到醫院裏,比如給我示範一下把樂樂抱給顧婷婷喂奶應該是怎樣的動作姿勢。她就嫌累了,終於避開顧婷婷很嚴肅地和我談了一次話,說我娶了她女兒就應該感到幸運和滿足,不能指望有了孩子還想依賴嶽父嶽母。見我明顯不悅才又轉口說她一輩子都是在帶孩子,真的是帶煩了,退休了就想輕鬆輕鬆清閑清閑,搓搓麻將鍛煉鍛煉身體,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希望我能夠體諒和理解。樂樂最好由奶奶來帶,我應該做做我媽的工作,如果不行,那就必須請保姆,她和顧婷婷老爸都商量好了,保姆工資,他們可以出一半,讓我父母也出一半。嶽母骨子裏還是認為我娶了她女兒是占了便宜。話說到這份兒上,我還能說什麼,除了雞啄米似的點頭稱是,就隻有表示,我會和顧婷婷商量盡快想辦法解決帶樂樂的事的。

我回頭和顧婷婷商量,其實沒什麼可商量的,我媽是不能來帶樂樂的。她雖然也退休了,但身體不是很好,骨質疏鬆,腰椎間盤突出。而且我爸還在工作,她得每天買菜做飯。他們生活在我老家的縣城裏,我媽走了我爸怎麼辦?我對顧婷婷說,看來我們隻有請保姆了。既然是她媽首先提出不帶外孫的,她也就不好勉強我讓我媽來帶孫子,也就隻好同意了。

雇請保姆無疑是大事,這不隻是錢的事,更重要的是要讓一個從不認識的人住進家裏,到時候我和顧婷婷都上班去了,幾乎是把孩子和家裏的一切都交給她,讓人怎麼想怎麼覺得不放心。而這不認識的人又可以肯定隻能是個農村女人。在我們尤其是顧婷婷的印象中,農村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半都是愚昧無知的,肮髒不講衛生的,粗魯笨拙的,這還指的是好人。如果是壞人,那就是對城市人充滿了嫉妒和仇恨,是十分的惡劣貪婪和狠毒凶殘了。現在要讓一個農村女人住進家裏與之朝夕相處,這對顧婷婷簡直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但這是無可選擇的,誰見過城市人做保姆的呢,城市人即使找不到工作寧願吃低保也決不會從事這種職業的。也是趕巧了,恰在此時,偏就在我們的住宅小區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一對年輕夫婦也生了個兒子,比樂樂大那麼幾個月,不久前請了個外地來的小保姆,這小保姆竟在他們上班家中無人時把孩子連同家裏的幾千元現金給偷走了。年輕夫婦報案後,公安局立即在全市的車站碼頭進行了搜捕,卻沒有發現半點兒蛛絲馬跡。孩子的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差點兒精神失常。這種事情我們以前也不時在報紙、電視和網上見到過,卻覺得離自己的生活其實遙遠。這次卻是發生在我們的身邊,又是在我們正要雇請保姆的時候,對我們的警示作用實在太大了。顧婷婷說,天啊,太可怕了,要是我們的兒子被偷走了怎麼辦?不行,要找保姆可以,但必須清楚地了解她家住哪裏,家裏都有些什麼人。要讓保姆知道,她就是偷了孩子,也是絕對跑不掉的。的確,隻有確切掌握保姆的根底,才能夠確保孩子和家庭財產的安全。可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保姆的根底呢?不管是從家政公司還是自由保姆市場找來的保姆,最多有一張身份證,而身份證完全有可能是假的。顧婷婷說,你豬腦子呀,讓你媽在老家農村去找唄,你老家農村那樣窮,隻要我們肯出高的工資,還愁沒人願意來?

我老家的農村確實很窮,尤其是距縣城較遠的西部山區,至今仍有一些人家住的是黃土牆茅草房,男人和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我媽有娘家親戚在西部山區,我和顧婷婷回縣城結婚時按老家習俗帶她去拜見親戚,所見是滿目的凋敝和荒涼,所聞是充耳的艱辛與貧困,給她的印象深刻。

顧婷婷向我媽提出了許多的條件,不要年輕的小保姆,小保姆往往有野心,也許會勾引男主人,再說自己還沒生過孩子,怎麼可能會帶孩子?也不要年老的,不能超過四十五歲。年紀大的農村婦女,肯定一點文化也沒有,腦子也不好用了,別把孩子給帶笨了,而且學用電器燃具什麼的怕是教也教不會,搞不好會弄出火災的。還有麵相凶惡的不要,性情古怪的不要,一看就髒兮兮的不要,喜歡說粗話的不要,身體不好的不要,手腳不幹淨的不要等等。我媽因不能親自帶孫子,覺得對不起兒媳婦,自是一一應承,於是在我們老家八方托人找保姆,終於通過她在農村的娘家親戚在同村找到一個她認為能夠充分滿足顧婷婷條件的,叫覃夢雪,三十八歲,家裏上有公婆下有一兒一女,丈夫在外打工,本人有一定文化,讀過小學五年級,模樣端正人品好,待人處事都不錯,村裏人都是有口皆碑的。我媽並不隻是聽親戚介紹,還不顧骨質疏鬆和腰椎間盤突出不宜多走路,乘了近兩個小時的汽車,然後步行七八裏路,親自到覃夢雪家裏對她本人和家庭進行了考察,而後才打電話告訴我們,總算是得到了兒媳的認可。

覃夢雪到來的那天,我去火車站接她,在一張紙板上寫上她的名字,站在車站的出口處高高地舉著。這是火車站接人的常見辦法,但用於雇主接保姆卻似乎顯得過於隆重。覃夢雪從我老家啟程時,我媽告訴她我會到火車站接她,她就推辭,說隻要告訴她我家的具體地址、電話號碼和公共汽車的路線就行了,她出過門的,找得到的,實在找不到就打電話。但我媽堅持,我媽堅持是因為顧婷婷堅持。顧婷婷並不是要把保姆當做尊貴的客人迎接,而是臨時想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安全因素,要讓我去接上人後先將這因素給排除,隻有排除掉了,才能真正接受覃夢雪做保姆,也才能讓她進到家裏。在此之前,不能告訴她我家的住址和電話,以防最終的結果是我們不要她,她不依,如果知道我家住處和電話,是有可能帶來麻煩的。

覃夢雪站到我麵前時是一頭的汗水。我們這個城市五月的天氣其實是不怎麼熱的,但她帶的東西太多了,兩隻手各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背上還背著個同樣鼓鼓囊囊的大編織袋。她的外貌和我媽的描述是吻合的,模樣的確稱得上端正,粗眉大眼鼻正腮滿,年輕時應該是個姿容出眾的農村姑娘,就是現在,年近四十,也有著一種鄉村女人不事修飾本色的端莊。但此時的她臉色是黑紅黑紅的,黑應該是在農村太陽底下幹農活給曬的,紅卻是因為熱,這本來表明著她的健康,卻莫名其妙地讓我似乎有些失望,覺得她其實就是一個粗糲的農村婦女,並不像她姓名一般透著靈氣富有詩意。我和她簡單幾句交談後,就要她把行李暫時寄存在火車站的物品寄存處,她眨眨眼睛顯露出疑惑不解。我隻得解釋,她需要先和我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她很驚訝,說,在老家,你媽都帶我去檢查過了呀,咋還要檢查?這我知道,要我媽在老家帶她去檢查身體是顧婷婷提出來的,但當時隻提出要檢查有沒有肝炎、肺結核、皮膚病等一般的傳染病。等到我媽給買好火車票覃夢雪就要登車啟程的當天,顧婷婷才突然想起還應該檢查有沒有性病艾滋病什麼的,這可是讓人談虎色變的傳染性極強的病,事關孩子的健康甚至安危,是一點都不敢大意的。但要覃夢雪再在老家檢查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顧婷婷也信不過我老家縣城醫院的檢查水平,她這才想出了個讓我到車站接人先去醫院檢查的辦法。沒檢查出問題當然最好,要真有什麼問題就隻能打發她回去了,所以我才要她把行李暫時寄存在火車站。我此時當然不宜說得太多,隻說還有些項目需要檢查,這都是為了孩子的健康,希望她能夠理解。覃夢雪還算通情達理,沒有再爭執,隻是皺著眉頭問還有哪些項目,我不便直接說性病艾滋病,支吾著說婦科方麵的,但她馬上就明白了,一下生氣了,漲紅了臉說,我沒有那種病的,不可能有的!我也不相信一個正經本分的農村婦女會有那種病,但顧婷婷說,你媽不是說她老公在外麵打工嗎,外麵打工的男人長時間和老婆不在一起,是很可能去嫖娼的,而且嫖的都是那種最低等的妓女,這種事媒體上沒少報道。假設她老公在外嫖娼惹上了,不就會傳染給她嗎?我們必須保證萬無一失。我向覃夢雪較為含蓄委婉地講了這理由,她卻更加氣憤了:你們把我男人看成啥人了?我給你講,他很正派的,我們兩口子也很恩愛,再咋樣他決不會去做那種事情!我便不再和她講道理,生硬地說,你用不著這樣生氣,不就是去檢查一下嗎,這對身體並沒有損害,而且也不用你掏錢!你要是不肯去檢查,我們就沒法放心,是不能要你的!我想這能管用,她離家幾千裏來當保姆,不就是為了掙錢嗎,我們不要她,她恐怕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了,她是沒資本和我賭氣的。果然,她雖然氣得胸脯直起落,咬了好幾次嘴唇,卻終於說,那,要是去檢查了沒有病,你們還不要我,得賠償我。這段時間我啥事都沒做,都在做準備,我也不要你們多賠,就算半個月的工錢,外加回去的路費,你要是答應,我就去檢查!我滿口答應,覺得她雖在氣憤之中,提出的要求也是有理有據的,這其實是個並不愚笨且講道理的女人。

我們是坐出租車去的醫院,一路上覃夢雪一句話也沒說,對車外五光十色的城市景象也不看一眼,一直生著悶氣。醫院是事先聯係好的,醫生是顧婷婷的熟人,檢查得十分認真,該做的項目全做了,覃夢雪很長時間才出來,手上拿著幾張化驗單,臉色極難看,眼裏還噙著淚水。我以為糟了,她是真被檢查出了有問題,尖銳濕疣、梅毒甚至艾滋病……正為顧婷婷的英明而慶幸,她卻是猛一伸手,撒氣般把全部化驗單直遞到我麵前。我接過來一張張仔細看過,卻全都是正常,便有些搞不懂了,問她,不是沒問題嗎,你哭什麼?她並沒有回答,卻是咬著嘴唇轉過身去,勾下頭聳動起兩肩,抽抽噎噎地哭得更厲害了。

2

顧婷婷從看見覃夢雪進門的第一眼,就雙眉緊蹙,一臉的不高興,倒不是覺得她衣著模樣討人厭,而是看見了她那幾大口袋的行李。特別是她背著的那個裝得很滿的大編織袋,問她都裝的什麼,她說有冬天的毛衣、夾褲和防寒服,還有棉絮和床單。冬天的衣服能理解,帶棉絮床單就太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了。我媽給她講得清清楚楚,是包吃包住,而且既然是遠離家鄉來做保姆,肯定是住在雇主家裏,便是傻瓜也可以想得到的,難道我們會不給提供被褥,會讓她睡光床或者冷著不成?她不無尷尬地解釋,她是擔心我們對她不滿意,沒幹多少日子就讓她走路,又不肯給路費,她就想在這城市找份工打,不管幹什麼事都成,再怎麼也要至少賺夠回家的路費,所以才要帶上棉絮和床單,她這是以防萬一。顧婷婷很不高興地說,我們有那樣不講理嗎?真不要你會路費都不給?隨後就要覃夢雪把東西給扔了,怕她的冬衣和棉絮裏麵有虱子。覃夢雪哪裏肯,又是漲紅了臉說,我家從來沒有虱子的,我雖然是農村人,可沒你們想的那樣不愛幹淨,要不,你們媽媽也不會看上我。說著,她幾下弄開了編織袋,讓我們看裏麵的棉絮、床單和衣服,說棉絮是新的,床單、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怎麼會有虱子!棉絮確實是新的,床單、衣服也確實很幹淨,不像有虱子的樣子。其實,我和顧婷婷都不知道虱子是什麼樣子,從來就沒見過,顧婷婷隻是對農村人的不衛生有著一種偏見和恐懼,這使她不好再堅持,畢竟保姆已經進了門,非要讓扔東西似乎也太過蠻橫有點說不過去。更重要的是不能讓保姆剛進門就覺得我們太不好相處從而心生怨恨,那可是對我們尤其是對孩子非常不利的。

出乎意料的是,覃夢雪在很短的時間裏就贏得了我們的好感,甚至還贏得了我們的感激。她太勤快了,也太能幹了,雖然農村婦女在我們的意識裏就應該是勤快能幹的,但她在這方麵仍然讓我們感受深刻。她從到來的第二天起,除了讓我們教會她使用各種電器和廚灶器具,讓我帶著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和農貿市場,問清我們通常早中晚都習慣吃什麼怎麼吃,就包攬了我們家幾乎所有可做的事情:什麼買菜做飯、刷鍋洗碗、抹屋拖地、擦窗玻璃、理床疊被、洗晾衣服、給孩子接尿把屎,揩屁股換尿布、洗澡擦身、抱孩子走動、逗孩子笑、哄孩子睡覺……要求她做的事情她做了,沒要求她做的事情她也做了,而且都做得很不錯很到位。而我媽此前對她說的最主要的工作是帶孩子,如果騰得出手來就做一點家務,也就是說,許多的事情她都是可以不做的。她還很愛幹淨。我們注意到,她每次上廁所後、吃飯前、抱孩子前都必定洗手,做飯做菜米和菜都至少要淘洗三遍,給孩子洗澡、洗手、洗臉也很勤,除了一天必洗兩次澡,隻要孩子手上、臉上、身上沾了一點髒東西,無論這時她怎樣忙,都一定會騰出手來,馬上給洗幹淨。我們不知道,她的愛幹淨是原有的習慣還是為取悅雇主有意而為,但不管如何,都很令人滿意,完全去除了我們對保姆會不講衛生的擔心。除此之外,通常保姆都是要替雇主家購買東西的,主要是肉菜和各種食品,據說幾乎全部保姆都是要從中弄錢的,而且有專門的行話,叫做捋角兒。比如一元二角一斤的黃瓜她會說買成一元五角甚至二元一斤,買一隻三斤六兩的雞她可能報稱三斤九兩抑或四斤二兩。這是一點也沒辦法的事情。農貿市場的菜價並非固定不變,都是隨行就市時高時低的,而且各家菜攤的賣價也未必一樣,菜攤和菜挑子更可能有差別,你怎麼可能知道她是在哪家菜攤或者菜挑子用什麼價位買的菜?活雞活鴨活兔活魚是活的稱重再宰殺打整幹淨後才提回家,活著的時候到底是幾斤幾兩更隻能憑保姆的良心和職業道德想報多少是多少了。而且,即使是十分精明的雇主,明明知道保姆捋了角兒,也隻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這保姆別的方麵還行,是不會為損失這點小錢讓走人的,因為來的可能比走的別的方麵都差而弄錢更厲害。今日社會遍地潛規則,保姆行當也如此,就忍著點吧。然而覃夢雪卻是個罕見的例外,竟然完全沒有這毛病。我們所以作出這樣肯定的判斷,是因為鄰居宋曉風曾經幾次跟蹤覃夢雪去過農貿市場,遠遠地看著她和賣菜賣肉賣雞鴨的攤主討價還價看秤爭執,等她走後宋曉風再去和攤主套話,弄清楚她所買東西的確切重量和準確價格,然後回來一一告訴顧婷婷,而每次覃夢雪自報的價格與數量和宋曉風告訴的居然不差毫厘。宋曉風是個不願出去工作的女人,在家當全職太太畢竟有些無聊,便常來我們家串門,特別是顧婷婷懷孕請假在家保胎期間,兩人更是每天你來我往的,便成了所謂的閨中密友。覃夢雪來後,顧婷婷自然要把對她的印象去向宋曉風講述,顧婷婷對覃夢雪各方麵都做得太令我們滿意持一種懷疑態度,認為這背後可能會有別樣動機。宋曉風便說很可能是想在買肉菜食品上多弄錢,農村女人嘛,出來就是掙錢的,工資是事先講好固定的,又不存在發獎金,她那樣賣力為哪樣?肯定是為了讓我們覺得這樣的保姆太難找,她就是買東西時多弄點錢也認了,她才好放手捋角兒捋元兒捋十元百元兒!宋曉風不隻是為顧婷婷這樣分析,還主動請纓去跟蹤覃夢雪,她反正閑得慌,這事多少有點像便衣警察跟蹤監視犯罪嫌疑人,有刺激的成分,可以給她增加一點生活的樂趣。宋曉風跟蹤的結果卻使顧婷婷和我都大惑不解,對覃夢雪買東西時的討價還價仔細看秤以致不惜發生爭執尤其難以理解,既然她買東西對我們是全然如實地報價報數量,講下價來或者數量不足對她並沒有任何好處,她有這個必要嗎,到底圖的是什麼?這樣的結果照說應該讓我們感到滿意和高興,保姆不但不捋角兒還每買一樣東西都盡力在為我們省錢,這等於降低了我們雇請保姆的成本,至於她是什麼動機我們大可不必理會。可是我們做不到,尤其顧婷婷,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問題嚴重,而且這問題必須要有一個答案。她說,沒有什麼比弄一個陌生人進家而搞不懂她更讓人心煩意亂了!顧婷婷想來想去,終於想出了辦法。一天她趁樂樂在睡覺,讓我在家看著,自己借口想出去透透氣,和覃夢雪一起去農貿市場轉轉,親見了覃夢雪買菜買肉怎樣講價看秤。回家後她裝著好奇地問覃夢雪,省了錢你又得不到,何必要費那份精神?覃夢雪顯得很驚訝,說,這有啥啊,你們的錢又不是風吹來的,我拿了你們的工錢,給你們做事,不該給你們省錢啊?她的表情絕對的真實自然,顯露出心靈的透明幹淨,其實並無任何讓人搞不懂的地方,弄得顧婷婷和我都真的是好慚愧,顯然,此前我們對她是太存偏見了。

如果說這一切都還隻是一個保姆理所應該具有的品質,但有一件事她卻完全沒有義務做,以至把我和顧婷婷感動得一塌糊塗。

顧婷婷生下孩子剛剛滿月就想要給樂樂斷奶,卻斷了幾次也沒能夠斷成功。她其實奶水充足,離休滿產假上班也還有幾個月時間,樂樂完全有條件吃較長時間的母乳,這對孩子的身心發展都非常重要。顧婷婷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她從懷孕開始就在不斷地翻看育兒指南之類的書籍和雜誌。由此顧婷婷便處於女人的母性與愛美天性的極度矛盾中,既十分害怕給樂樂喂母乳時間長了引起乳房下垂,影響形體的美觀,卻每次斷奶都被樂樂撕心裂肺的哭叫弄得心太軟,自己也哭得像個淚人,最終結果無一例外地總是忙不迭地解開衣服端起飽脹的乳房將乳頭塞進樂樂的嘴裏,宣告斷奶的失敗。顧婷婷為此而痛苦不堪,弄得我同樣痛苦不堪,因為她每次斷奶不成就會蠻不講理地把氣撒我頭上,脾氣變得非常不好,好像是我這當老公的在吃她的奶水,非要吃壞她的形體一般。我本來非常希望她能夠多喂孩子一段時間母乳,後來也隻好隻要她一提斷奶就立即表示讚成,唯恐事後又多一份罪責。

顧婷婷再一次要給樂樂斷奶是孩子剛滿一百天。這時覃夢雪與顧婷婷和我都已經相處得比較融洽了,一起在餐桌上吃飯時,或者偶爾樂樂在睡覺她事情做得差不多了稍閑時,免不了也要和我們聊聊天。比如她為什麼叫夢雪,原來是她的母親在生她的頭天晚上夢見了下雪,就是她在聊天時我問她答告訴我的。她和顧婷婷同是女人,比起她和我來總還有一些共同的話題,就更要聊得多一些。顧婷婷這次要給樂樂斷奶,自然也要先和覃夢雪聊聊。覃夢雪是一雙兒女的母親,顧婷婷想當然地以為她肯定也是給孩子斷過奶的,應該富有經驗,雖然一個是農村婦女一個是城市女白領,但生理反應應該是一樣的,自己屢次斷奶不成功,便不得不紆尊降貴不恥下問想向成功者討教一下了。誰知覃夢雪說,她可沒給娃兒斷過奶,兩個娃兒都是吃到一歲半她一點奶水都沒有了才自己不吃的。接下來她就勸顧婷婷別這樣早就給孩子斷奶,說女人天生就是給娃兒喂奶的,要不長一對奶子來幹啥啊?雖然早斷奶奶子形狀不變身材要好看點,可哪有娃兒身體強壯以後少得病實在呢?牛奶再好也頂不上人奶呀。她甚至搬出了過早斷奶容易得乳腺癌的道理,說是她聽醫生說的,城市女人的乳腺癌特別多,就是因為不像農村婦女那樣勞動多,還有就是不肯給娃兒喂奶,奶子裏麵不通暢,就容易起疙瘩,就容易得癌。她當然是出於好心,既是為顧婷婷好,更是為樂樂好。她可能是出於女人愛孩子的天性,非常喜歡樂樂,此時便想為我們的兒子爭取吃奶的權利。但顧婷婷告訴她,城市女人就是為了美而活著,她已經給樂樂喂奶一百天了,這在城市女人中雖然不算喂奶時間長的,但也不算短了,有的女人生下孩子一口奶都沒有喂過,她現在是無論如何都必須斷了。覃夢雪見勸不了,這才說,真要斷,就不曉得你肯不肯聽我的,隻要你肯聽,要斷也斷得了,我能有辦法。

覃夢雪果然有辦法,她去藥店買回了中藥黃連,把它煎成很濃釅的藥汁,說是清熱表寒的,娃兒吃了沒關係。顧婷婷不放心,上網查看了黃連的藥性,這才同意覃夢雪實施她的計謀。在顧婷婷應該給樂樂喂奶前,覃夢雪讓顧婷婷先把兩隻乳房的奶水全都擠掉,必須擠得徹底幹淨一點也不能剩,然後在乳頭上塗上藥汁,這才抱樂樂去吃奶。樂樂這個小傻瓜,哪裏知道媽媽和保姆串通好了在算計他,一如既往地張口就含著顧婷婷的乳頭猛吸,這次一點沒吸進媽媽香甜的乳汁,卻嚐到了他來到人世間的第一次大苦頭——那黃連汁,大人嚐一點,也苦得釘舌頭!樂樂吐出乳頭便大哭,大哭幾聲後不甘心,掉頭去尋找媽媽的另一隻乳房,顧婷婷咬牙撩開衣服,樂樂再一次上當受騙,剛含著又吐出,哭喊得更為氣憤和悲慘!此時覃夢雪出場了,從顧婷婷懷裏把樂樂抱過去,一邊心疼地搖晃,一邊口中念唱起來,樂樂乖,樂樂不哭,樂樂的媽媽沒有奶水嘍,媽媽的咪咪變苦嘍,樂樂以後沒有奶吃嘍,隻有吃牛奶嘍,念著唱著,把樂樂抱進了她住的房間。之前,她已和顧婷婷說好,不管樂樂在她的房間裏怎麼哭哭得多厲害,哪怕嗓子哭啞了,顧婷婷也不能去看他,連聲音也不能夠讓他聽見。覃夢雪說,真要斷奶,就要狠得下心腸。既是有言在先,顧婷婷果真就狠起了心腸,樂樂在那邊房間驚天動地撕心裂肺地哭鬧,她在我們的臥室雖然也哭成個淚人,卻隻是發出極低聲音的飲泣,樂樂是聽不到的,便不可能感受到她的任何回應。終於,樂樂的哭聲由持續不斷變為哭一陣歇一陣,由哭的時間長歇的時間短漸次變成哭的時間越來越短歇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後完全停了下來。第一個回合看來是勝利了,顧婷婷抹了抹眼淚,讓我去看看。覃夢雪將房門掩著,我輕輕推開,怕驚動了樂樂,自己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覃夢雪半躺在床頭上,她的上衣撩起了半邊,露出一片白的胸腹和一隻有些下垂的乳房,樂樂橫躺在她的懷抱裏,小嘴吊在她的乳頭上,她正在一臉慈愛地給樂樂小心揩抹著小臉上的淚水!她肯定是過於專注,開始並沒有察覺我的出現,待突然驚覺,便顯得有些驚惶窘迫,身子動了動,臉分明變紅了,但並沒有去遮掩裸著的乳房,明顯是擔心會弄醒好容易才睡著安靜下來的樂樂。我是直到她有了這些動作表情,才驚醒,趕緊退了出來,重新輕輕掩上了房門。我能感受得到,覃夢雪其實也就三十幾歲,並不是個喪失了性別意識的老女人,驟然被男性雇主看見了裸露的胸腹尤其是乳房,肯定會有被侵犯的感覺,何況我比她小不了幾歲,認真說來其實要算同代人。但我此時,卻是大為感動,我看見的並不是妻子之外別的同代異性的身子,而是一幅母親給孩子哺乳的神聖圖景!但樂樂和覃夢雪並非母子,覃夢雪雖是我們雇用的保姆,卻不是舊時代的奶媽,並無這樣的義務,她為了我們的兒子能夠斷奶順利,能夠少哭少鬧少受傷害,不惜用自己沒有乳汁的乳房去讓他任意吮吸!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真的有用,但她如果沒有對樂樂的真心喜愛和心疼是絕無可能這樣做的,她臉上的慈愛是一種母性的天然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