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氣象的凝聚與升騰
評論
作者:安殿榮
2013年度,《民族文學》所刊作品在保持民族多樣性的同時,在作家隊伍、作品內容、創作手法等方麵呈現出新的氣象。這種新氣象體現在實力作家對生活的新發現新體悟,體現在一批創作漸趨成熟的“新”作家的發現和推介,以及青年作家隊伍發展的蓬勃態勢上。徜徉於2013年度少數民族作家構築的文學世界,有對生存困境和無常命運的冷靜逼視,有對卑微人物欲望天地的生動展示,有對正麵人物的典型塑造,有對傳統文化漸行漸遠的傷感和對所謂現代文明的深度叩問,還有發自土地深處的那一聲沉重歎息,也有青年一代在現實生活中的迷失與尋找……不論從題材上還是在藝術手法的運用等方麵都體現出新的嚐試與探索,讓人對少數民族文學的發展充滿驚喜與期待。
本文將從現實題材的多層開掘、曆史的追溯與夢想的展望、民間資源的巧妙借用、青年作家隊伍的穩定與突破、翻譯作品的特色與局限等方麵,試談2013年度《民族文學》新氣象。
一 現實題材的多層開掘
現實生活是創作的沃土。本年度表現最突出的仍是作品對現實題材的多層開掘,且更側重百變世態下對人心、人性、人情的燭照與探詢,對向真向善向美“正能量”的深情呼喚,以及對社會怪狀之深刻反思,投射出作家們對待大地蒼生的大愛與悲憫之心。
作家們一如既往地關注底層生活和小人物。朝鮮族金仁順的小說《噴泉》是篇非常精致的小說,人物關係的複雜微妙,以及各自壓抑情感的集中爆發,使作品具有豐富的解讀空間。老安和張龍是在同一家礦上挖煤的好兄弟,當老安的女人背著他和張龍偷情後,表麵融洽的生活暗流湧動,從容忍、壓抑到爆發,三個人似乎都經曆了情感的“噴泉”狀態。小人物之間的情感看似畸形,卻有著符合各自人生經曆的情感主張,他們帶著各自的傷痛和欲望在現實的夾縫中衝撞,每個人都值得深深的同情。作者對人物性格以及複雜的內心世界把握非常準確,這種混沌得難分是非的生活底色,更能呈現不同的人生況味,使人久久品咂回味。瑤族光盤的小說《漸行漸遠的陽光》,講述了疾病在農民工呂得林家引起的“地震”。雖然有熱心人士的關懷和愛心人士的捐助,讓人感受到一絲溫暖與撫慰,但這些還遠遠不夠。為了活下來,呂得林被迫讓自己的妻子嫁給別人,並隨前妻寄人籬下。人的尊嚴在貧困與疾病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這種無奈的妥協,無疑是對現實最深刻的批判。回族馬金蓮的作品向來關注底層人物的生活,小說《長河》是她對自己創作的又一次超越。作品以懵懂孩童的視角,用近乎紀實的手法集中書寫了死亡,呈示了死亡的潔淨和生命的尊嚴,展現了這些生命在消失瞬間閃現出的光澤,以及人們麵對苦難麵對死亡的強大意誌。也許正是少數民族這種與眾不同的生命觀,使我們在讀到這些苦難時,雖憂傷卻被其內在的從容所撼動。作者從個體經驗出發的散文化敘述方式,也給小說敘事帶來了某種新的可能。與之相對照的是,回族阿慧在散文《月光淋濕回家的路》中對少年心理的細膩描寫、對頗具戲劇性往事的回憶,以及對過往人物對話的直接引用,使散文散發出濃鬱的小說味道。
人與土地的關係,是一個深刻、複雜,而又不得不麵對的話題。壯族陶麗群的小說《風的方向》,選取了移民用地的敏感題材。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作者將移民們看到肥沃土地的欣喜、不能收獲的惶急、難建祖墳的憤怒,刻畫得細膩真實,讀罷,內心會隨著這樣一場疲累的抗爭久久沉浸在一種既壓抑又苦澀的複雜心境之中。陶麗群寫農村,淡化了城市化進程在農村衍生出的種種異象,而是盡可能地呈現農村的本真生活,她筆下的農民也因此具有了中國農民身上最為典型的堅忍、善良、頑強、知足的特點。作者近幾年在《民族文學》所刊發作品中,通常都有非常沉重的不可回避的矛盾,但是到最後,都能以她和解的態度,用人性中的善,來融化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化解一切矛盾,讓人於苦難中感受到一抹亮色和希望。土地之於農民、草原之於牧民、海洋之於漁民,都是非常重要的生存資料,自然而然地成為多民族作家筆下熱切關注的對象。滿族許長文的小說《在水中央》是表現海洋生態的作品。主人公姚老八為了實現母親臨終前想要最後看一眼梭子蟹的願望,在封海期毅然闖海。然而近年來越來越密的漁網和越來越頻繁的捕撈,使曾經物產富饒的西渤海變窮了,捕上幾隻梭子蟹都成了難事。當姚媽媽臨終前讓大家對梭子蟹“手下留情”時,我們不能不陷入沉痛的思考。蒙古族郭雪波的小說《包爾希勒草原的風》則采用兩條線索並進敘述:一條是兒媳婦莎仁娜對婆婆不離不棄的照顧,一條是婆婆一生對包爾希勒草原的堅守。當那片紫褐色草岡在迎合經濟發展的過速開發中變得千瘡百孔,個人的努力固然顯得渺小,但這對婆媳的故事提醒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應該有對美好與高貴的堅守。
文化碰撞產生的誤會與隔閡,社會轉型中的困惑,是2013年度少數民族作家關注的又一重要題材。哈薩克族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的小說《昴宿星光》是極具象征意味且哈薩克族民間文化色彩濃鬱的小說。作品通過一個被認為具有超能力的小男孩,超能力的“靈”與“失靈”,來寫現代文明擠壓下人對自然逐漸失聯、失語的尷尬狀態。藏族尹向東的小說《給幺指打個結》講述了因文化差異產生的誤解和隔閡,對不同民族文化間的溝通與理解寄予了美好的願望。仡佬族肖勤的小說《在重慶》生動描摹出當下新一代農民工在城市的生存際遇。以主人公打雷的命運遭際為線索,揭開了他們融入城市過程中存在的種種怪誕陸離,在利益與良心的對峙中,這一代農民工應該如何選擇和麵對,也是一個嶄新的話題。回族李進祥的小說《金木水火土》以河灣村裏的惶人與惶事,展現了河灣村人為了生存和更好地生活,所做的不計代價的嚐試與努力,當連最後一方淨土都難以找到時,農村轉型過程中的尷尬一覽無餘。土家族淩春傑的小說《跳舞的時裝》借一櫃子漂亮衣服,聯通城市金領朱雅和保姆小菊兩個人在不同生活條件下複雜的情感世界。作品的動人之處在於,在城鄉文明的碰撞中,被改變的絕不是單方麵的。
詩歌在不同文明的碰撞方麵也有出色表現,如滿族徐國誌的《帶不走》,抒發了詩人對故鄉火樣的情感,但在城市中生活的妻子和閨女卻不能理解他,並且無法融入鄉村。然而京族何思源在她的散文《越南糕、三文魚及咖啡》中,由三種代表不同文化的食物進行串聯,講述了作者成長過程中的心路曆程,另一方麵,也從側麵展現了多種文化碰撞交融不可避免的時代趨勢。
現代社會中人的精神不能承受之重,引起少數民族作家的嚴重關切。壯族黃佩華的小說《五月》講述了一個女大學生的自殺。幾乎為零的抗壓能力,使覃夢琴在經曆一些挫折後,胸中逐漸積下了對家庭的怨恨、對同學的猜忌、對學校的排斥,最終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正如一顆星辰的隕落,覃夢琴用生命宣告了自己的最後一次“勝利”,讀來讓人心疼,也對青年一代的心理健康表示擔憂。土家族少一的小說《家賊·假幣》直接展示了機關小公務員的生存處境和精神麵貌,以及體製和等級壓迫下人格的卑微與病態。作者能於麻木的常態中洞悉病態之處,並將微妙的心理動機描繪得入木三分,實則可貴。鄂溫克族德純燕的小說《相見歡》寫的是兩位孤寂的老年人在醫院裏結下的友誼。這樣的友誼是對彼此處境的惺惺相惜,雖然溫暖,讀了卻讓人心酸。“空巢”現象是當下社會老齡化不可回避的一個重要問題,當孩子們天真地以為老父老母很堅強的時候,誰來體恤他們內心的脆弱呢?
對正麵人物形象的塑造彰顯作家在商品經濟時代對理想主義的堅持。苗族向本貴的小說《濟水長流》從正麵塑造了一個肯為老百姓辦實事的基層黨員幹部形象。在他另一篇農村題材小說《承諾》中,也是從正麵成功塑造了一個雖然平凡、貧困,但能夠以國家大義為先的老人形象。佘族山哈的小說《追捕》以犯人越獄開篇,進入緊張的追逃氛圍,接下來卻一反偵破小說的路數,獄警在蹲守過程中照顧逃犯病中的母親,使逃犯受感化自動歸捕,一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一種正能量的傳遞。
二 曆史的追溯與夢想的展望
曆史、當下、未來,這三者構成了不停轉動的時間之輪。對曆史的打撈與對未來圖景的勾畫,向來是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主題。
壯族蒙飛的小說《盧長火傳》以盧長火的個人經曆還原“文革”曆史現場,表現了時代對小人物命運的愚弄,同時也表現出曆史縫隙中潛藏的人性善惡。在對曆史人物、事件的采擷與表現方麵,散文文體具有天然優勢。藏族丹增的散文《第二佛陀》,以不疾不徐又頗具傳奇色彩的講述,讓我們切身感受到宗喀巴為恢複佛教的純潔所傾注的畢生心血,理解他被尊為第二佛陀、受萬人敬仰的原因,為兄弟民族間的文化交流、溝通、理解、尊重打開了一條心靈通道。滿族趙玫的散文《折一根竹枝看下午的日影》,講述了梁思成與林徽因在李莊的那段艱難時光,從而表現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堅忍、優雅與浪漫。納西族白庚勝的散文《東京塔遐想》,通過參觀東京塔來回顧日本二戰後的發展曆程,本著中日友好的情感娓娓道來,表達了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憂心。滿族巴音博羅在散文《綏中,我的長城之旅》中借由一段古長城抒發對曆史的感慨,為讀者打開了一條獨特且富有情趣、感知曆史的通道,也為自己尋找到一個與心靈對話的機會。白族那家倫的散文《偉大的證明——中國糧票發行六十周年祭》,以紀實手法講述與糧食相關的國家大計,厚重且極具史料價值。散文中還有很多作品是對過往時光的流連與感歎。比如蒙古族鮑爾吉·原野的《童年的梯子通向天堂》,描繪了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在少年心中投下的影子,於風趣、溫暖的敘述中,讓人備感辛酸。又如土家族陳丹玲的《記憶裏鮮活的鐵鏽味》是對過去斑駁時光中那些老物件的凝視與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