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油烙餅(1 / 2)

黃油烙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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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曾祺

蕭勝跟著爸爸到口外去。

蕭勝滿七歲,進八歲了。他這些年一直跟著奶奶過。他爸爸的工作一直不固定,他媽也是調來調去。奶奶一個人在家鄉,說是冷清得很。他三歲那年,就被送回老家來了。他在家鄉吃了好些蘿卜白菜,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長高了。

奶奶不怎麼管他。奶奶有事。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給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褲子,接棉襖,接棉褲。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藍。倒是挺幹淨的。奶奶還給他做吃的。小米麵餅子,玉米麵餅子,蘿卜白菜,炒雞蛋,熬小魚。他整天在外麵玩。奶奶把飯做好了,就在門口嚷:“勝兒!回來吃飯咧——”

後來辦了食堂。奶奶把家裏的兩口鍋交上去,從食堂裏打飯回來吃。真不賴!白麵饅頭,大烙餅,鹵蝦醬炒豆腐、燜茄子,豬頭肉!食堂的大師傅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在蒸籠的白蒙蒙的熱氣中晃來晃去,拿鏟子敲著鍋邊,還大聲嚷叫。

後來就不行了。小米麵餅子裏有糠,玉米麵餅子裏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摻假的餅子不好吃,可是蕭勝還是吃得挺香,他餓。奶奶吃得不香,她從食堂打回飯來,掰半塊餅子,嚼半天。其餘的,都歸了蕭勝。

奶奶的身體原來就不好,她有個氣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白天還好,晚上難熬。蕭勝躺在炕上,聽奶奶喝嘍喝嘍地喘。睡醒了,還聽她喝嘍喝嘍。他想,奶奶喝嘍了一夜。可是奶奶還是喝嘍著起來了,喝嘍著給他到食堂去打早飯,打摻了假的小米餅子,玉米餅子。

爸爸去年冬天回來看過奶奶。爸爸帶回來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還有兩瓶黃油。爸爸說,黃油是牛奶煉的,很“營養”,叫奶奶抹餅子吃。土豆,奶奶借鍋來蒸了,煮了,放在灶火裏烤了,給蕭勝吃了。口蘑過年時打了一次鹵。黃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們吃吧。這麼貴重的東西!”爸爸一定要給奶奶留下。奶奶把黃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沒有吃。奶奶把兩瓶黃油放在躺櫃上,時不時地拿抹布擦擦。奶奶說,這是能吃的。蕭勝不想吃。他沒有吃過,不饞。

奶奶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從前從食堂打回餅子,能一氣走到家。現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樹那兒就得歇一會。奶奶跟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們說:“隻怕是過得了冬,過不得春呀。”蕭勝知道這不是好話。果然,到了春天,奶奶不行了,她渾身都腫。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個坑,半天不起來。她求人寫信叫兒子回來。

爸爸趕回來,奶奶已經咽了氣了。爸爸求木業社把奶奶屋裏的躺櫃改成一口棺材,把奶奶埋了。晚上,坐在奶奶的炕上流了一夜眼淚。

蕭勝一生第一次經驗什麼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沒有”了。他沒有奶奶了。他躺在枕頭上,枕頭上還有奶奶的頭發的氣味。他哭了。

爸爸拜望了村裏的長輩,把家裏的東西收拾收拾,把一些能用的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大網籃裏,把奶奶給蕭勝做的兩雙鞋也裝在網籃裏,把兩瓶動都沒有動過的黃油也裝在網籃裏。鎖了門,就帶著蕭勝上路了。

蕭勝跟爸爸不熟。他跟奶奶過慣了。他起先不說話。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樹,想大白鵝,想蜻蜓,想蟈蟈……後來跟爸爸熟了。他是爸爸呀!他們坐了汽車,坐火車,後來又坐汽車。爸爸很好,老是引他說話,告訴他許多口外的事。他的話越來越多,問這問那。他對“口外”產生了很濃厚的興趣。

汽車到了一個叫沽源的縣城,這是他們的最後一站。一輛牛車來接他們。牛車走著走著。爸爸說:到了!他坐起來一看,一大片馬鈴薯,都開著花,粉的、淺紫藍的、白的,一眼望不到邊,像是下了一場大雪。花雪隨風搖擺著,他有點暈。不遠有一排房子,土牆、玻璃窗。這就是爸爸工作的“馬鈴薯研究站”。

從房子裏跑出來一個人。“媽媽——”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媽媽跑上來,把他一把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