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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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歐陽德彬

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輛汽車,滿目暗綠,正是冬天,空氣有些清涼,大葉榕的葉片變得暗綠,失去了夏日的光澤。今天的夜出奇的靜,不是鳥城一貫的風格。午夜一刻,蘇雲離開出租屋,她墨綠色的絲襪抵不住清寒,有些涼,不由得裹了裹披肩。她剛敷過麵膜,敷的時候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一張重返十八歲的車票。她好久沒有這樣自在,任由思緒漫遊開去。她在桂花巷徘徊過多次,再也沒有遇見他。她想,他的世界已經徹底向她關閉了。他們曾經同居的公寓,就在那個巷子裏。那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好像沒有在這座城市的規劃範圍之內,規劃過的街道都是直來直去,那條巷子卻遊蛇一樣蜿蜒。在鳥城通過媒體喉舌向外宣示全城進入現代化,已經沒有了城中村的時候,這條巷子卻繼續呈現著地道的城中村麵貌。桂花巷的人是流動的,海灘上的沙子一樣。巷子兩側灰暗的舊樓裏充斥著帶家具出租的房間,密密麻麻的電線編織成網,上麵站滿了麻雀。巷子裏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那裏有細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民工熱情地和小商販們搭訕,與他們融為一片,在鳥城努力尋找故鄉的感覺。那棟樓上現在已空寂無人,貼著危樓的告示牌,推開大門,隻有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滿是塵土和黴味。隻有一個陽台上飄蕩著的一條灰白毛巾和淩空懸掛著的一隻破鞋表明那裏曾經有人住過,人一離開,景物也馬上跟著荒涼起來。那些緊閉的房間都有它們的故事。有一個陽台上的花盆裏生滿馬齒莧,晴朗的白天,會有明朗的陽光投射在窄小的葉片上。

最後一次見到張潮,是在蘇雲去白夜酒吧的路上。

“喂,你去哪裏?”蘇雲故作輕浮地搭訕。

“我回家,你呢?”那名年輕健壯的男人雙手藏在牛仔褲裏,側著身子問。他沒有轉過身,他要繼續朝前走。他很想為她不幸的生活掉眼淚,而不是嘲笑她的經曆。

“我去夜店。”蘇雲不屑地說。她的臉上沒有憤怒,隻有真正戀愛過的人所特有的哀愁與不幸。

“咱倆去的地方差不多。”張潮嘴角彎起一絲苦笑。路燈光映照出他瘦削的麵頰,高聳的鼻梁和倔強的顴骨。

“瘋言瘋語。”

“在鳥城,隨便都能找到一堆瘋言瘋語的人。”

他白了她一眼,背著雙肩包走了,沒有多餘的話。

蘇雲總算見到一個人影。一名身材瘦小的老頭縮在路邊落寞的榕樹旁賣蝴蝶。一眼望去,就知道那些蝴蝶是塑料做的,在路燈下顯得華而不實。那些蝴蝶有斑斕的翅膀,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張舊報紙上。一陣風吹來,他的蝴蝶飛進草叢不見了。他不慌張,也不尋找,撿起那張舊報紙,背起腳邊的旅行包就蹣跚著蹩進旁邊的巷子。看得出,他是個走南闖北的人。

白夜酒吧裏的男女大聲聒噪,粗粗聽去,跟屠宰場一樣。女人們露著乳溝,在舞池裏粉蝶般飄來蕩去,哪個男人能坐懷不亂呢。那些闊少躺在舞池一側的沙發上,抽著雪茄,摟著女人,揮霍著父輩的財產。蘇雲要找的是一個有錢又不太壞的年輕男人,讓他養著自己,可以滿足情欲。既然愛情已經死去,眼下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但這仿佛又是個悖論,有錢人大多不年輕,年輕人又大多沒有錢。她得擦亮眼睛,識別那些買個保時捷鑰匙掛鏈就想泡妞的年輕人。那些人把豪車的鑰匙鏈丟在桌上,眼光飛來飛去,或者故作深沉,等女人上鉤。釣上女人,就借故說車剛被朋友借走,然後一同走進小巷深處邋遢的旅館,第二天一大早就沒了蹤影。這地方還真出美人,好像鳥城所有的美人都集中在了酒吧和休閑會所裏。個個如花似玉,托著香腮,拋著媚眼,都經過梳妝鏡前的精心打扮,隻是眼影太黑,睫毛太長,腮紅太濃。那些酒吧、洗頭房、按摩店、休閑會所一家挨著一家,讓人目不暇接,展現著鳥城別樣的繁華。蘇雲是與眾不同的一位。她身材高挑,細腰豐臀,書籍的滋養讓她有一份優雅的氣質。在一次與張潮的爭吵中,她引用波伏娃的話說女人被關在廚房或閨房,人們卻對她的視野之狹窄表示驚訝。她們的雙翼已被剪掉,人們卻在歎息她們不會飛翔。同居的那些日子,他們除了做愛就是爭吵,有時候邊做愛邊爭吵,有時候邊爭吵邊做愛。他說他再也受不了她的極端女權主義了,她說她再也不想吃泡麵用地攤貨了。誰對誰錯無法論證,也沒必要去深究,要緊的是生活,蘇雲更清楚這點。她可不像那些小女生似的在愛情的羅網裏掙紮,落盡蛛網裏的飛蛾一樣。她坐在吧台旁邊的高座轉椅上小口喝著一杯龍舌蘭,真實的隻是此刻,真實的隻是前來搭訕的兩眼放光的男子,真實的隻是瞬間的感受。有一些回憶在心中泠泠作響,就足夠了。“喜歡我就給我一次真正的戀愛,喜歡我就娶我為妻。”蘇雲曾經對張潮說,那時候,她還相信愛情。可是,在今晚夜來臨的時候,她又走向酒吧,回到一年前的生活。她像被鬼打牆了,一個人走夜路,像是找到了一條好路,可麵前突然閃出一條河,走了好久,不過是原地打圈。

“姑娘,您要不要來杯朗姆酒,加勒比海的味道。”一個加勒比海盜裝扮的男子湊上來說。

夜很深了,整座城市成了一艘遊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麼時候黎明到來。

張潮就是在桂花巷裏遇見了蘇雲。那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秘的願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裏,跟張潮一樣。看見她從對麵走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她那麼出眾,那身影,那氣質,嬌美臉龐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每天傍晚下班後,張潮就有意無意地在桂花巷裏閑逛,盼望著能再次遇見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線,他甚至忘記了手裏提著的攝像機,忘記了要負責的那個民生專欄。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樣,當街搭訕,當街吃飯,望著樓上窗簾映現出的人影,想象著他們的生活。一些青年情侶勾著手指逛街,買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東西,有的買些零食水果,就一頭鑽進了旅館裏。張潮突然加快了腳步,她就在一個舊書攤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書。

她把那本書放回書攤,說不好。張潮拿起她剛放下的書也說了句不好。

“你一個人?”張潮笨拙地搭訕,有些莫名的緊張。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張潮在書攤的日光燈前看清她的臉,看不出她的年紀,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動人。

“這本書不錯。”張潮從書攤上拿起一本小說給她。她看看書,又看看張潮,笑了。張潮也傻乎乎地跟著笑。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在燈光下烏黑油亮,顯得別有風韻。

他們一起在小巷走著,彼此很久都沒說一句話。

他望了她一眼,兩人會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這笑容。他聞到一絲幽香,來自她的頭發。那是一種薰衣草的香味,還帶有一縷玫瑰的香甜,他分辨不出是哪種香水的味道。

小巷裏沒有路燈,隻從鱗次櫛比的店鋪中透出些昏黃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格外的響。巷子太擁擠了,吹起的清涼的風喚起一陣悸動,又潛藏進商販的叫賣聲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沒有挪開。他們便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順著巷子,向前走去。他緊挨她的手臂,她也緊挨他,他聞到了她溫暖的氣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記者?她問。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裏提著的攝像機,不,他穿的軍綠外套上就有某某電視台字樣。

算是吧,在電視台混口飯吃。

肯定見過不少市麵吧?

對這座城市略知一二。

這幾年來,這裏我早就看夠了。她說。張潮在她的眼睛裏看到疲憊和哀傷。

怎麼能看夠?總有未知的角落吧。張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麼時候有空?我想帶你去看場電影。

她沒有回答。

張潮目送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張潮不知道她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就像一個夢。相遇又太倉促,他還沒來得及留下她的聯係方式。這個喧囂的城市離她太遙遠了。

還有幾天就是元宵節了,電視台派張潮去芳草公園拍攝景觀,做條新聞。芳草公園的荔枝樹枝頭掛著紅燈籠,在初春的鳥城隨風搖曳。巨大的大理石雕塑花盆裏的三角梅也怒放了,野菊花開得正豔,遍地金黃,好一番百花爭春的景象。孩童在草地上追逐,老人放飛春天的風箏。張潮回頭望了望,自己上班的辦公樓就在公園前頭。那是一棟三十餘層的建築,張潮在辦公室的時候從窗口探頭望去,世界都小了,大有淩駕於萬物之上的意味。辦公室的天花板卻很低,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張潮常常不由地按壓胸口。辦公桌上的幾個橙子已經皺了皮,那是書記拿給張潮的。書記去領導餐廳吃飯,領導餐廳供應餐後水果。這棟辦公樓裏,有四個食堂,按照職位身份的不同到指定食堂就餐。書記吃完飯,偶爾會來張潮辦公室,丟下個橙子,笑笑就走,他笑起來總是尖聲細氣。此刻站在公園裏,張潮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想把心中的鬱積釋放出去。他打開攝像機開關,調好白平衡,扛在肩頭,錄製有用的素材。他拍了隨風搖曳的紅燈籠,取了遠景,這樣才有氣勢。拍了奔逐的孩童和放風箏的老人,總覺得還少點什麼。蘇雲就這樣第二次進入了他的視野,她穿著一條紅色長裙,坐在一方薄毯上,是一朵嬌豔的玫瑰。張潮不由得邁開步子,選了個角度把她拍了進去。為了尋找最佳視角,張潮采用了單膝跪地的姿勢。在春日祥和的公園裏,像極了熱戀情侶之間的求婚。單膝跪地的姿勢是危險的,仿佛是一種古老神秘蘊藏魔力的儀式。也許就是這種偶然的巧合,在一個稀鬆平常的公園下午,喚起了彼此的愛情。因為職業的原因,張潮對美的感覺異常敏銳,他再也忘不掉那個下午。蘇雲也忘不掉一個陌生男人單膝跪地,周圍遍地春花的情景。對蘇雲和張潮而言,他們都在以美的法則譜寫生命樂章,都不會對這種巧合視而不見,卻不知美的背後往往潛伏著深深的絕望。這時,公園的廣播裏正播放婚禮進行曲,一改平時播放流行歌曲的慣例。在真正的愛情麵前,追求顯得荒誕可笑,一切都自然而然,他們相視一笑,交談便轉移到了荔枝樹下的黃色長凳上。

夜幕降臨的時候,張潮和蘇雲在桂花巷的伊人甜品店喝奶茶。奶茶店的老板是一名三十多歲總是穿黑色長筒靴的女人,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笑的時候下巴尖尖。他們坐在玻璃圓桌旁。蘇雲順手拿起身旁書架上的一本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翻看起來。

“我來這裏,是因為老板娘有一頭黝黑的長發,我喜歡她的長發。”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書上。但張潮知道,此刻,她無心看書。

“其實你的長發比她的更美。”張潮並沒有言過其實,女老板的長發纖細柔軟發端枯黃,蘇雲的長發黝黑亮麗質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撥他的心頭。

“初中的生物課上,同學們都在顯微鏡下觀察我的頭發呢!”蘇雲把幾絲不安分的長發從眼前移開。

“如果當時我是你的同學,我還會把你的頭發收藏起來,夾進書裏。”

他們隻是無聲地笑,在兩情相悅的對視裏,話語顯得多餘。

喝完奶茶,張潮和蘇雲就在桂花巷裏散步。剛走出幾步遠,蘇雲說鑰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張潮轉過身來望她。她俯身拿落在座位上的鑰匙。張潮看到她圓潤微翹的豐臀,感覺自己竟然勃起了。褲子的空間不夠用,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

什麼是喜歡,是因為她的身體喚起了我的情欲嗎?張潮皺起眉頭,他責備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轉念又覺得這是自然而然,這種事,男人都會想,隻是有些虛偽的家夥不願意承認罷了。

“你怎麼了?肚子不舒服?”蘇雲關切地問。

“沒什麼。隻是腰有點酸,可能剛才坐得太久了。”

蘇雲租住在芳草公園旁邊的小區裏。有次,張潮去蘇雲那裏。那個可憐單間的木門上,上著三把鎖,好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那個可憐的房間是連隻蒼蠅都飛不出了。有一扇大窗戶,拉著紅色的寬窗簾。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橫亙在房間中央,占據了房間一半的麵積。床和窗子之間立著達芬奇牌畫架,畫上展現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還未畫完,色彩沒有調勻,斑駁在畫紙上。床頭櫃上擺著一隻木質音樂盒,正麵鍾表的指針好像壞了,一動不動,始終停在十二點一刻的位置,不知是午夜一刻還是中午一刻。

張潮把蘇雲按在床上。蘇雲掙紮著起來,說,該開始我們新的生活了,我住的這個房間裏,留著前男友的痕跡,我想搬離這裏。一雙男士人字拖跳進了張潮的視野裏,剛才洶湧的情欲一下子消散了。那幾天,他向書記請了假,四處尋找帶家具出租的房間。張潮是電視台的雇員,在傳媒業日益萎縮的當下,他的工資收入決定了他隻能在房價驚人的鳥城租到一個不帶獨立衛生間粗裝修的單間。一起看房的時候,蘇雲俊美臉龐上的不悅讓他忐忑不安,看得出來,她對生活的要求在他之上。他把審判之矛交到了她手中,她隨時可以離他而去。在一處僻靜的賓館裏,他們第一次一起過夜。在鳥城,如果一對互不相幹的青年男女在不同場合偶遇兩次,他們大概已經坐在了床沿上。張潮洗完澡,圍著浴巾從浴室出來,看見一絲不掛的蘇雲站在床尾的穿衣鏡旁。她不斷地輕輕轉動著身體,欣賞著自己,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她確實是張潮經曆過的最美最性感的女人。看見張潮出來了。她轉過身,正對著他,笑了,笑得很美,跟初次相遇時的笑一樣。

我美嗎?她問。

美。張潮回答。

想要嗎?

想。

他們相擁在一起,在床上翻滾起來。

在賓館裏,佳人在懷的張潮輾轉難眠,隻能借著多次性愛之後的疲累沉沉睡去。是啊,他要尋找合適的出租房,還要考慮怎麼維持兩個人的生活。

到桂花巷看房的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雨季還沒來臨。房東羅大叔說:“房間好得很,尤其是那個壁櫥,有一堵牆大,人見人愛。有個小姑娘要嫁人了都舍不得搬走。很適合你們這樣的小夫妻。”羅大叔站在房門口伸著一條胳膊朝張潮眨了下眼睛。張潮扭頭看蘇雲,她正兩眼放光地盯著碩大的壁櫥看,他知道在她心裏那些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裙子已經掛在裏麵了。這是張潮第四次在鳥城租房子了,第一次租在馬路邊,晚上窗外有不少賣燒烤的路邊攤,既吵鬧又難聞,他就是那時候認識苗小帥的。那天晚上張潮從窗台上探出頭去朝下麵苗小帥的燒烤攤子喊:“媽個屄的別吵,我是城管,再吵改天把你們的攤子全收了。”第二次租房不小心租到了板房,悶熱難耐,而且不隔音,不適合床上運動。那時候,他隔三差五會帶個女人回來,都是露水情緣。鳥城租房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不管住多久,都要至少簽半年的合同,要交給房東一月的房租做押金,住不滿半年押金不退。前兩次租房因為住著實在難受,都隻熬了一個月就搬了出來,可便宜了那些房東們。張潮現在住的房間靠近一個垃圾回收站,他想租一個好點的房間和蘇雲一起住。

“是實體房吧?”張潮問羅大叔,邊問邊抬起拳頭朝牆上砸了砸,砰砰砰幾聲悶響,拳頭硌出一束愉悅的生疼。

“那當然,實體房,既涼快又隔音。”羅大叔盯著蘇雲的花裙子嗬嗬笑起來,他牽著的那條雜毛狗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張潮。如果羅大叔不是房東,張潮大概會罵他臭流氓。如果那條雜毛狗不是房東的狗,張潮會找個棍子打它一頓或者踢它一腳。

“這裏住的都是些什麼人?”張潮問。

“都是有正經工作的人,不三不四的人我才不會讓他們住進來。你隔壁房間住著的是一名銀行職員,靠近廚房的房間裏住著兩名剛畢業的大學生。”羅大叔說。他的目光一刻不離蘇雲的花裙子。她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包裹在花裙子裏,就像一朵盛開的紅玫瑰。

蘇雲溫柔地坐在張潮的腿上。他們正打算用一番柔情蜜語和瘋狂的男歡女愛來紀念這次喬遷之喜。

同居後,蘇雲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研究張潮的情史上。她總以那種專注而懷疑的目光久久地盯著他。她的目光讓他不寒而栗,他感覺自己赤身裸體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讓他把經曆的所有女人都一五一十地講一遍。後來的日子,她讓張潮講了無數遍,每一次講的與上一次略有不同,就遭到她的嘲諷。你在撒謊,你這個騙子,蘇雲吼道。張潮氣急了,對她說,那都是過去,與你無關,怪隻怪相逢恨晚。兩人開始冷戰,誰也不理誰。每當冷戰的時候,張潮都會對愛情失望,會睡不著覺,對做愛也失去了興致,甚至會懷念單身漢的日子。必須如此嗎?必須如此嗎?張潮一遍遍地詰問自己。那兩次相遇,真的是命中注定嗎?那些戲劇性的偶然把自己帶進了牢籠,無法脫身。

有次吵架,蘇雲生氣回了老家。那幾天,張潮又回到了單身漢的生活,他一個人去了芳草公園,平躺在草地上享受著陽光。他為這突如其來的自由慶幸不已,甚至他盼望著她能回家更頻繁一些。她不在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放了假。

有一天快到中午了,他還沒有起床,若在平時,蘇雲早晨會叫他下樓買早餐。他隱約聽見有人朝門口走來。那人在門口站了一會就離去了。

誰啊?張潮穿衣下床,打開門,嘴裏咒罵著這他媽小區的安保工作太差了,什麼人都可以隨便出入,有一次竟然見到一條髒兮兮的流浪狗堂而皇之地跑進廚房,把垃圾簍打翻在地,搞得一地黏黏糊糊的碎蛋殼。門口空無一人,但張潮知道,剛才有人站在門口的位置。鞋架上放著一張汙跡斑斑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對情侶。女的清秀可愛,甜蜜地笑著,肩頭披著雪白的披肩,腿上裹著墨綠色的絲襪,正是蘇雲,那時候她還留著劉海。男的瘦高,臉部被煙頭燙得模糊不清。

張潮怒不可遏,他想抓住那個男人,暴揍他一頓。看照片上的個頭,那個男人似乎更高一些,但絲毫影響不了張潮想揍他的欲望。他衝下樓梯,樓下一如昨日,早不見了那個男人的蹤影。大葉榕反射著太陽光,仿佛剛下過一場雨。鳥城的天氣就這樣,陰晴不定。

張潮背著攝像機等電梯,王姝要幫他提。張潮不同意,攝像機算不上重,但他哪裏好意思讓女孩子拿著。王姝是單位新來的實習生,在鳥城大學新聞係讀大四。小張,你帶帶小王。書記拋下這句話就開會去了。

練習拍攝的理想地點就屬辦公樓後麵的芳草公園了。初見王姝,張潮覺得她是個安靜的女孩子,話不多,總是素麵朝天,眼睛瞅瞅這裏望望那裏,滿是對世界的好奇。那是一種讓張潮心碎的單純,在蘇雲那裏找不到。在沒有采訪任務的時候,張潮就帶著王姝到芳草公園練習拍攝。看,這個按鈕調節白平衡,這個按鈕調解灰度,取景一定要美觀大方。張潮悉心講解,王姝一會盯著攝像機一會抬頭出神地望著他,修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

“潮哥,仔細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樣?”王姝在陽光下轉了一個圈。那是一個陽光爛漫的秋日午後。鳥城的空氣略顯清涼。王姝那天穿著一件暗紅色帶帽衛衣,一條月白褲子。臉上沒有撲粉,沒有描眉,沒有塗口紅。張潮看了她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投向別處,一手提著攝像機,一手伸進褲袋裏拿煙。或許是褲袋太緊了,一隻手怎麼也掏不出煙盒。他隻好把攝像機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煙刁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點著。

“看出我今天的變化沒有?”王姝抿著嘴笑著,看到張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轉,有意躲避著什麼。在漲潮的眼裏,她抿嘴笑的時候,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沒有,你和從前一樣啊。”張潮愣了一下說。

王姝一點也不生氣,歡快地說:“我的劉海剪短啦!”

“你終於可以看著我的眼睛了。”王姝歡快地說。

“沒啊,我看的其實是你背後樓盤的廣告。”張潮故作掩飾。

王姝轉過頭去,一棟新建的樓盤拔地而起,腳手架還沒有拆掉,巨大的售樓廣告牌已經豎起。上麵印著一對擁抱著的青年男女,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旁邊寫著“都市花園,空中樓閣,三萬一平,你值得擁有”。

回到家,蘇雲說去理發。在去發緣理發店的路上,張潮小聲問她可不可以換個發型,留個劉海。蘇雲有一襲黝黑硬朗的長發,留的是中分,長發紛披在清秀瓜子臉的兩側。

“為什麼?喜歡小妹妹?”蘇雲斜了他一眼。

“不是,我看了你從前的照片,覺得你留劉海的時候更美。”

“我以前是留劉海的,但現在我走的是性感路線。你們男人不就喜歡性感的女人嗎?”

“你們男人”這四個字讓張潮心裏不舒服,他盯著蘇雲,眼前有許多陌生男人的身影圍繞著她,那張照片中的瘦高男人想必就是其中的一個。她的經曆讓他不安,但他不願多問,雖然她對他的情史盤問再三。

“我去理發,你先回家吧,把地拖了,把衣服丟進洗衣機,記得內衣要手洗。”蘇雲用命令的口吻說。她同居的那個單間稱作“家”。她命令的口吻讓他反感,他倆為這事吵過不少架。張潮多次對蘇雲說,我可以命令你脫掉衣服,但你不能命令我。而實際情況往往相反,即使在床上做愛,蘇雲也嚴格要求時間,自己滿足了為止。“難道你覺得我還是一個不知道高潮為何物的小女孩嗎?”張潮的耳邊回蕩著蘇雲的聲音。

聽到敲門聲,張潮打開門,蘇雲進來了。她留了劉海,在門口轉了個圈。張潮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能沉默地咀嚼著內心的激動,任由喉結上下滑動。他把她抱在懷裏,關上門,拉上窗簾,傾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做起愛來。

有次書記來辦公室找張潮,問他為什麼昨晚沒接電話,當時有個重要的臨時采訪需要你去跑。張潮解釋說手機被女友摔壞了,還沒來得及買新的。書記語重心長地說,小張同誌,有什麼困難一定要積極主動地向單位反映,單位能幫得上的一定妥善解決。書記又說,小張,建議你盡快再買部手機,免得聯係不上耽誤工作。書記一陣細笑後腔調就變得平易近人多了,儼然慈父,說他堂堂正正七尺男兒,竟然馴服不了一個女人,真是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