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敢跟您比。您馴服無數。”張潮回答。
“好好努力吧,年輕人。不就是一個女人嘛!不合適就丟掉!生活需要正能量!”書記邊說邊回自己的辦公室了。
“潮哥,你女朋友真的值得你放下尊嚴麼?”王姝也來湊熱鬧。
“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啊?有我漂亮麼?有我脾氣好麼?”她眨著眼睛問。
“如果讓你在我和她之間選呢?”王姝壓低聲音湊在張潮耳邊問。
張潮驚訝於她入職以後的變化,或許在大學時就不單純了吧,或許那時剛認識還不了解,誰知道呢。他記起那天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書記正和一名身材姣好的女生說話,那名女孩穿著束腰緊身裙,纖纖細腰特別惹人注目。走近了,張潮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時的小女生裝扮。書記給她送來了一盒怪味豆,給她講著笑話,承諾安排正式工作,還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樂嗬嗬的。單位裏的人都知道,那些剛入職的小姑娘如果還沒有跟書記去單位旁邊桂花巷裏的春天旅館共度一晚的話,入職教育就不算完整。
張潮坐到辦公桌前,假裝看報紙。
書記走後,張潮對王姝說:“你不懂男人,這場遊戲,你玩不起的。”
“那你懂女人嗎?”王姝頂撞了他。王姝的話讓他無言以對。
4
那天,張潮從舊貨市場淘來一台淡藍色的壁掛式空調。從那個月開始,房東羅大叔給他漲了一百元房租。看著月底房東拿來的房租單,張潮呲牙咧嘴地表示不同意。空調電費哪有這麼多哦,這些天三天兩頭下雨,房間裏隻開了電風扇,這可是雨季。他把雨季那兩個字咬得很重,但還是未能把電費咬下來,房東手裏牽著的那條雜毛狗倒是差點沒咬他一口,斜眉吊眼地看著他躍躍欲試。房東說,舊空調費電。房東收了錢剛想走,張潮一把拉住他布滿老年斑的手,大叔,我給房間裏的空調安上電表,有多少算多少。最好明天就安,明天是初一。羅大叔邊說邊牽著那條眼神怪異的雜毛狗下樓梯,他的姿勢和那條狗一樣左搖右擺。張潮往下看的時候,那條狗正裸露著黢黑的大屁眼。張潮房間門口散布著一地雜毛,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狗腥味。第二天上午,張潮用信用卡從網上訂購了一台電表,沒想到當天中午快遞員就送到了。他越來越不想看信用卡上的餘額了,眼看著就要到還款日,這次他是連最低還款額也還不上了。那張黑色的信用卡被他折成了波浪形,靜靜地躺在蘇雲的梳妝台桌麵上。這下,他終於不能用它到自動提款機取現錢了。那張信用卡以及上麵的一筆怎麼也還不上的債務,是以前他當城管留下來的遺產,現在當記者的收入對於生活需求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他現在很後悔當城管時濫用公章辦了那張高額度信用卡,還可恥地在信用卡辦理單的職務一欄裏填上了隊長二字。後來,單位的其他城管在一次整治路邊燒烤的行動中把苗小帥的燒烤工具給沒收了。苗小帥那天打電話讓他找隊長求求情,把燒烤架鼓風機什麼的還給他,那可是他的全部家當,他還得靠它吃飯呢。張潮手機捂在耳朵上到單位院子裏一看,領導正和幾名同僚吃燒烤呢。單位食堂的廚師老楊正笑眯眯地站在苗小帥的燒烤架前烤羊鞭和豬腰子。領導看到張潮,朝他擺擺手,讓他過去陪酒,他趕緊把手機掛了。當天晚上,苗小帥提著一瓶蘭陵大曲兩袋花生米來出租房找張潮。他倆先是談論裏爾克的詩,接著書歸正傳苗小帥問起燒烤架的事。張潮說領導這幾天正想吃燒烤,現在去要也要不回來,過幾天再說吧。我明天去領導辦公室探探口風,人微言輕,不一定能辦成。還沒說幾句,苗小帥已經把那瓶蘭陵大曲全喝了,還瞪著眼睛念著瓶子包裝紙上的古詩:“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對了,還有一首,他又朗誦起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古來征戰幾人回,他不斷重複著這句,直到他晃晃蕩蕩地離開。
最終張潮沒能把苗小帥的燒烤架要回來,因為領導近期常常派一名比他醜的城管換上便衣去鳥城大學給一位女大學生送花,他自己吃烤羊鞭和烤豬腰子上了癮,隔三差五就要在單位的院子裏燒烤一次,搞得烏煙瘴氣。張潮不想看到苗小帥失望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想過過自由一點的生活,他辭掉了那份工作,到電視台當了記者,還出錢幫苗小帥買了一副新的燒烤架。
蘇雲在新的出租房裏總是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睡衣,有時候整個乳房都會露出來。張潮說你別這樣,這套房子住著的不止我們一家。她熱衷於在公眾麵前展示自己的身體,不僅是身體,還有生活的方方麵麵。她會把生活中的各種照片曬到網上。每當在大庭廣眾下,張潮小聲指責蘇雲的穿著暴露時,蘇雲就對她微微一笑。那種笑帶著洋洋得意的優越感。如果張潮接著指責,蘇雲就會說她走的是性感路線。他不願琢磨她的過去,卻常常想起初次相遇的那個傍晚,他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他不知道她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就像一個夢。他對她的過去又好奇又恐懼,壓抑著自己不去想。
一天晚上吵架後,張潮從出租屋跑出,躺在芳草公園的草地上,久久地凝望星空,想著兩顆星星之間遙遠的距離。各種各樣的故事在星空下發生過,不久就會被遺忘。偶爾有同樣孤單的人從張潮身邊走過,星光下的他們帶著無動於衷的表情。他仿佛看到他和蘇雲的愛情正在逝去。難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就沒有別的女人嗎?不遠處,就是他們第二次相遇的地方,那時候,遍地開滿橘黃的花朵,孩童追逐嬉戲。慶祝元宵節的紅燈籠綴滿荔枝樹的枝頭。他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此時卻有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想逃走,從當下的愛情生活中逃走,單身漢生活才是安全的。
睡覺的時候,她要求張潮拉著她的手,卻禁止他把一條腿壓在她的身上。她說女人的肚子不能壓著,女人身體裏有珍貴的小房子,女人帶著小房子生活。
張潮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卻有不少書。張潮去上班的時候,蘇雲就在出租屋裏看書。
早晨醒來的時候,陽光兩片窗簾的縫隙中穿過來,城市在喃喃低語。可是,該去上班了,張潮不舍得離去,總是拖延幾分鍾,換來書記的幾句冷嘲熱諷。
一個周五的傍晚時分,張潮在桌前看書。他的手機響了,蘇雲一把拿過他的手機,幫他回複了短信。短信是書記發的,書記說明天市裏有個全民長跑活動,讓張潮明天加班。蘇雲拒絕了書記的加班要求,直接回複了不去。還有次張潮在單位開會,蘇雲打來電話,張潮沒接,回了短信說在開會。蘇雲不信,非說他不接電話肯定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張潮隻好打開手機,讓她聽會議上書記枯燥乏味的報告。在蘇雲那裏,張潮得時時證明自己的忠誠。張潮多日的壓抑,在此刻爆發,他覺得自己隻不過是蘇雲手裏的牽線木偶,連出門穿哪件衣服都不能自己決定。
“你每天檢查我的手機,查看我的通訊記錄和短信,讓我過著天天被審查被盤問的囚徒生活也就算了,現在還要幫我做決定。我是你的男友,不是你的奴隸!”張潮寬大的手掌拍在麵前的桌麵上,桌子咯吱作響,好像隨時會散架。那張清雅的書桌,是在桂花巷的二手家具店買的,連同那張同樣顏色的簡約書架。它們都是大樹的顏色,還帶著一圈一圈的年輪。家具店老板是個實在人,用電動三輪幫他們運到樓下,搬上樓去。你看,我們買了許多家具,我們的小家越來越溫暖了。那時,蘇雲撲進張潮的懷抱,歡快地說。
“不想被管著就滾出我的房間!”蘇雲從轉椅上站起來,一隻胳膊伸向門口。
“這不是我們的家嗎?什麼時候成了你的房間?”張潮猛地站起來,他想起一起買家具的那天。
蘇雲撲上來,用手抓張潮的臉,都被張潮擋住,一次次地被推倒在床上。蘇雲抓起桌上張潮的手機,猛地摔在地板上。那隻可憐的觸屏手機屏幕飛了出去。
張潮氣急了。甩手打了蘇雲一耳光。這次是真打,蘇雲應聲倒在床上。她站起來,一手捂著臉,另一隻手拍打張潮,不過那隻手已經綿軟無力。她的眼淚流滿了整張臉。
眼淚不是自來水,你幹嗎總是要我流淚?愛我就乖乖做奴隸不好麼?她的聲音也軟了下來。
張潮擁抱住她,撕掉她的衣服,把她推在床上。那次的性愛近乎粗暴。一個在生活中長期被女人壓抑的雄性的爆發。他們的戰場轉移到了床上。
性愛之後,他們彼此的憤怒消散了,蘇雲靜靜地躺在張潮的臂彎裏,溫順的貓咪一樣。
張潮說,我們個性合不來,你是女王,我則有點大男子主義,兩個極端。蘇雲微笑著凝視著他,並不答話,好像他說的事情與自己無關。
張潮又說,理想的情侶關係是和他住在同一個小區裏的另一棟看得見窗戶的樓裏,可以透過他屋子裏燈光的明滅想象他的狀態。當他需要的時候,他可以在窗戶外麵掛出一條內褲。在她需要的時候就在窗台上掛上一件胸衣。
夜來臨了,他們沒有吃飯就沉沉睡去。整座城市成了一艘遊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麼時候黎明到來。
蘇雲說自己喜歡玫瑰,張潮隔三差五就買一支玫瑰回來,插在有水的玻璃花瓶裏,他覺得她就是一支玫瑰,有玫瑰的嬌豔,更有玫瑰的硬刺。一支新買的玫瑰,三五天才慢慢枯萎,那時候他就換上新的。每次買玫瑰回家,都會換來蘇雲一個熱烈的吻。可是最近,買來的玫瑰枯萎得越來越快,好端端的一支玫瑰有時候一天就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去。有時候張潮忘記了換新的,任由玫瑰枯萎在那裏。
有次張潮去芳草公園取景。竄進眼簾的一樹繁花讓他著迷,那些玫瑰樣的紅花熱烈開放,忘懷一切,向人間呈現著自己。枝頭承受不了花朵的繁盛便落下一地殘紅。張潮扛著攝像機奔過去自己仔細觀察那棵花樹。走近了,哪是什麼花樹,原來是樹上纏繞著一根開滿紅花的巨藤,那棵可憐的樹早已枯萎,幹枯的樹幹黑得連什麼樹都分辨不出了。他想起自己當前的生活,不寒而栗。
在他們同居的房間裏,有一扇朝北的窗子,拉著深紅色的布窗簾。
入睡前,她讓他給她讀莎士比亞的戲劇。他朗誦著,聲音抑揚頓挫,時而低沉憂鬱,時而高昂歡快。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我又做夢了。”蘇雲半夜醒來搖著他的胳膊說。
“夢見什麼了?”他睡意朦朧地咕噥著。
“夢見獨自走夜路,被鬼打牆了,像是找到了一條好路,可麵前突然閃出一條河,走了好久,天亮的時候才發現不過是原地打圈。”她說著,用酥軟的身子靠著他的後背,仿佛沒有骨架。
“真是個奇怪的夢。”他應付了一句。
“抱著我。”她說。他轉過身來抱著她,空氣從她的鼻孔裏鑽進他的鼻孔裏,暖暖的。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我想讓你過得開心點。說,你喜歡什麼?”他說。
“我喜歡做愛,每天都做,喜歡被你抱著,但不許壓到我的小房子,喜歡你每天都說愛我。喜歡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床,你會給我送來早餐。喜歡你一直把我當女王,掙錢養我,給我做飯洗內衣,我什麼都不用做。喜歡每月都有漂亮的裙子穿。喜歡住在我們自己的大房子裏,月底不必為房租發愁。”
“哦。還有什麼?”他轉過身去,指尖碰觸到冰冷的牆。
“喜歡大克拉的鑽戒。你說過會娶我。”她說。
或許是做了夢的緣故,那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打開窗子向下觀望,桂花巷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早餐攤子已經擺起。那裏有細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民工熱情地和小商販搭訕,與他們融為一片,在鳥城努力尋找著故鄉的感覺。一張油膩膩的小桌旁,幾個赤膊的漢子在喝拉麵。她覺得這樣的生活知真是可怕,她裹了裹睡衣,拉上窗簾。
她轉過身。他在床的一邊側躺著,被子纏在腳上,雙手抱頭。沉睡中的他緊咬牙關,蒼白的臉上滿是絕望。晨光照亮他瘦削的麵頰,高聳的鼻梁和倔強的顴骨。房間裏散發著沉睡與絕望的氣息。桌上玻璃花瓶裏的玫瑰不知枯萎了多少天,已經成了一支幹花。
蘇雲傍晚買菜回來,看到梳妝台上被折成波浪形的信用卡,一改平日裏的文藝氣息,叉著腰朝張潮吼,看你這龜孫到月底拿什麼交房租。張潮悶著頭不吱聲,想著一會去找苗小帥吃幾串燒烤聊聊裏爾克。你他媽為什麼就那麼不喜歡工作,有你這樣的男人嗎,一下班就賴在家裏,再去找份兼職也行啊。蘇雲蹬鼻子上臉,越來越起勁了。張潮問她怎麼不去工作,天天閑在家裏。她說老娘長得漂亮,要當家庭主婦,難道你還想吃軟飯?對於以後怎麼生活,張潮不願意想。現在,姑且得過且過。但他知道,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多久。
奇怪的很,蘇雲脾氣暴躁,上床的時候卻很溫柔,鶯聲燕語叫得人欲仙欲死,確切地說是溫柔和暴躁結合在一起了。有時候她會大叫,你他媽能不能快點,你他媽能不能換個姿勢。張潮想大概是物質方麵得不到滿足,開始轉移到別的方麵了,並且麵包一樣膨脹起來。他倆常常雲雨到淩晨才睡覺,不知道有沒有影響到鄰居。
蘇雲說看見張潮就心煩,白天的時候,她說她出去找閨蜜閑聊去了,她到底去了哪裏張潮也不知道,更不想問。鳥城的雨季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路邊的三角梅低垂著,被雨打濕的小寡婦上墳的紙花一般。不上班的時候,張潮自己在出租屋,反鎖著門,幹自己喜歡的事情,看看書,寫寫詩,偶爾看看毛片,打打飛機。鎖上門,一個人的時候,他才覺得安穩,大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他想他的下半輩子有的是時間,可以肆意揮霍光陰,縱情於孤獨,再也不去工作,再也不用看領導臉色,再也不搞那些虛假的報道。至於怎樣維持生活,他還沒有想好,得過且過吧。或許詩人都這樣,即使他現在還不是,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外麵不時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那種嗡嗡嗡的豪華跑車發動機的聲音。有一次,張潮站在路邊的一棵大葉榕下問蘇雲,那輛車為什麼發動機是那種聲音,她眉毛一揚,說那是豪車,幾百萬一輛呢,土鱉。張潮說以後他要買一輛路虎,看誰不順眼就撞誰。她說他是騎自行車的命,頂多開輛拖拉機。他開始懷念以前單身漢的日子,那時候他還相信愛情,常常被拙劣的國產愛情片感動得流淚,也常常被日本毛片感動得流淚,浪費了不少紙巾。剛開始和蘇雲戀愛時,他覺得他終於找到了愛情。她第一次做飯把餅燒糊了,土豆炒得半生不熟,醬油撒得滿桌都是,但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有天,蘇雲因為晾在陽台上的內衣丟了向他大吵大鬧,問他是不是給她丟進了垃圾桶。他說他傻逼啊,把你內衣扔了還得給你買,每件都不便宜,何況你對生活用品的要求又那麼高。有天晚上蘇雲回來,拉上窗簾,關上燈,就開始摸索著脫張潮的衣服。平時的時候都是開著燈幹,因為那樣他們都覺得刺激。這次蘇雲執意要關燈,說是越來越討厭張潮那副嘴臉了。
有天下班回來,張潮發現蘇雲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剃須刀、牙膏、牙刷全扔了出來,她讓他滾,永遠別回來。張潮把那些雜物裝進那個掉了一個輪子的黑色旅行箱裏。他並不生氣,反正都是要分開,這樣或許她心裏會好受些。他也不知道是誰先有的分手的決定,反正此時兩個人都想分手,就像當初兩個人都想在一起一樣。
5
到社區醫院的路似乎很遠,張潮的腳後跟走疼了。
路兩側豎立著名為白千層的常綠樹,樹皮一層層剝落。一場名為海燕的熱帶風暴吹到鳥城已是散兵遊勇,暈頭轉向地裹挾著幾片樹葉吹到人臉上。剛剛入冬,此時的風也有了冬意。春天的時候,張潮走到一棵白千層的樹旁,揭下一層來,遞給身邊的蘇雲,笑嘻嘻地說,看,這樹皮可以當衛生紙用。蘇雲嘴角一彎笑了,要是拿這當衛生紙,看誰還嫁給你。看她笑,張潮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此時的張潮要一個人到醫院去,他這兩天肚子痛。以前吃壞了肚子,去趟衛生間就好了,可這次,兩天了也不見好,肚子還是一陣一陣地痛。出門的時候,張潮對坐在電腦前看《中國好聲音》的蘇雲說,我肚子疼,要去看醫生。蘇雲頭也沒抬,一言不發,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冷戰。張潮斜挎著包,捂著肚子走出門去。又開始疼了,張潮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按在一棵白千層樹幹上。看著灰白柔軟,層層剝落的樹皮,張潮的眼淚奪眶而出。分手的決定就是那時在一棵白千層樹旁立下的。以前也鬧過分手,好像兩人之間有無形的彈性絲線維係著,沒有分開。鬧分手的時候,張潮背上雙肩包,從兩人同居的出租屋走出,到苗小帥那裏去住。過幾天氣消了,兩人在路上遇見,彼此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眉開眼笑地牽著手沿著馬路走回出租屋去。這幾天有沒有找別的女人,蘇雲總是問。沒有。張潮邊回答邊撥通苗小帥的手機,向她證明自己確實在苗小帥那裏。
兩個星期前兩人在出租屋裏大吵了一架,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們談起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這之前也談過,那時候蘇雲就哭,抱住張潮的腿不讓他走,脫他的衣服,用一個女人的方式挽留他。那次談起分手的事,蘇雲坐在電腦旁看《中國好聲音》,偶爾笑笑,是被屏幕上的歌手逗笑的,她已不在乎,更不用說挽留。張潮從床下拖出黑色皮箱,把自己的衣物放進去。這次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得一幹二淨,衛生間裏的牙刷都拿走了,他覺得自己不會再回來了。大概過了一星期,張潮在苗小帥上網的時候,發現蘇雲在空間裏說自己病了。張潮取了錢,跑到出租屋看望她。她沒有病,人卻瘦了,本來圓潤的麵龐窄了些。張潮問她怎麼瘦了。她說自從他走後,她天天在房間裏哭,又沒有收入,不舍得吃東西。張潮心一軟,不由得把她摟在懷裏,仿佛彼此不久前說出的話做過的事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你以為這裏是旅館嗎?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這個混蛋!你這個嫖客!”蘇雲伸著胳膊大喊。
“是誰讓家變成旅館的?”
冷暴力連同吵架逐漸顯示了威力,他們後來都忘記了說句我愛你,變成了同一屋簷下的陌路人,就像鳥城數不清的同床異夢者一樣。有天下班回來,張潮發現蘇雲把他的衣服、箱子、剃須刀、牙膏、牙刷全扔了出來,她讓他滾,永遠別回來。張潮把那些雜物裝進那個掉了一個輪子的黑色旅行箱裏。他並不生氣,反正都是要分開,這樣或許她心裏會好受些。
在發緣理發店的轉椅上,一個年輕健壯的男人坐在那裏,嘴裏轉動著一根牙簽,臉上帶著剛從監獄刑滿釋放的那種悠然自得。洗發師的動作很溫柔,像是他的戀人。那天,張潮刻意剪成了平頭,還專門找了個女洗發師洗頭。若在從前,這兩件事都是蘇雲明令禁止的。她說張潮留著平頭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像剛放出來的勞改犯,命令他蓄發,而讓女洗發師洗頭,則犯了接觸蘇雲之外的女人這一規定。這些亂七八糟的規定讓張潮煩得要死。而此時,終於一切都擺脫了。如今他閉上眼睛,女理發師的手指在他的發間移動,那些親切溫柔的手指,還有即將一頭清爽的短發。自由的同時,一陣無所依憑的空虛也迎麵撲來。他知道那是生活慣性在作怪,自己會慢慢適應單身生活。
張潮買了兩張連坐的電影票,這隻是出於習慣,站在電影售票台前的那一刻,他忘記了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沒有什麼比在電影院孤身一人看一部愛情片更令人哀傷。張潮看來,電影大概是娛樂庸眾的,在銀幕麵前,大學生和流浪漢同時發出驚呼,審美水平並沒有多大的區別。他以前來過電影院多次,每次來,他都不是為了看電影,而是為了娛樂身邊的女人。對他來說,選擇哪部電影並無區別。這次,他卻不由自主地選了一部愛情片,意在自嘲。
他右邊的位置是空的,從前的時候,這個位置坐著蘇雲。蘇雲之前坐著另外一名女子,他累了,不願意去回憶。再往右,坐著兩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看樣子是一對情侶。一名矮胖的男孩和一名瘦高的女孩。男孩一言不發,低著頭,嘴裏叼著吸管,呼嚕呼嚕地吸著冰鎮可樂。女孩留著長發和齊眉劉海,算不上漂亮,卻一臉文靜。
電影中的女主人公一出場,男孩一改沉默,大聲驚歎起來:“我的天呐!你看她的胸,好大,簡直是一對沙田柚……”他旁若無人地大喊大叫。女孩盯著屏幕,眼睛閃亮,不知是因為屏幕上的光影,還是因為淚水。
“傻逼!腦殘!你能不能安靜一點,這裏可是電影院。”後排有人忍不住罵了起來。
男孩根本就不在意電影的情節,他看的隻是屏幕上的女神。女孩沒有流下淚水,她也許在電影裏找到了男神。男孩把喝光的可樂杯丟在地上,一隻手探進女孩的裙子裏。
張潮忽然覺得胸口發悶,他想起一年前,就是在這家電影院,自己第一次試探著顫抖著握住蘇雲的手,把蘇雲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讓她感覺自己加速的心跳。牽手和把手探進裙子,難道有本質的區別嗎?
“這裏簡直就是豬圈!”張潮憤憤地想。
你以為一個男人,從第一次脫光女人的衣服開始,就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嗎?張潮想對身邊的男孩喊叫,但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他仿佛被人用刑具固定在了座位上,動不了,說不出,也根本不在意電影在演些什麼。電影演了一半,張潮注意到一個瘦高的人影走過來,一個人坐在最前麵一排。張潮心想,電影院裏除了情侶,還充斥著孤獨的人。電影快結束的時候,坐在前麵的瘦高個突然回轉頭來,怔怔地盯著張潮。電影院裏光影交錯,張潮看不清他的臉。張潮想起來了,那個男人曾在夜色中的桂花巷裏抽煙,自己回出租屋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那時候,巷子裏的店鋪已經打烊,不知哪裏來的微弱的光讓巷子不至於過於漆黑。那個男人細長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頭的影子印在牆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映在他眼睛裏。他一隻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裏,另外一隻手夾著煙,藍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裏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裏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吐不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