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和那名瘦高的男人約定在濱海大廈的樓頂見麵。
我是蘇雲的前男友,自從和她分手,我已與愛情絕緣。她的臉龐、她的聲音、她的味道已經深深地沉在我的靈魂裏了。我在鳥城生活的這幾年,再也沒有什麼羅曼史。瘦高的男人說。
你犯不著這樣,這個流浪者之都到處充滿了墮落的人,尤其在午夜過後,人們四處遊蕩。你可以隨時邀請路邊的陌生女人喝杯咖啡。張潮說。
那種初次約會就可以上床的女孩?
或許有好的。
樓頂巨大醜陋的排氣裝置發出沉悶的響聲。有個矮胖的中年巡夜員從兩台排氣裝置之間走過,嘴裏哼著小曲,鑰匙嘩啦作響。
不,不是這樣的,我和蘇雲都耗盡了愛情。她要的隻是過日子,隻是生活,與愛情無關。在你和她約會的電影院,你把她的手放在你的左胸,讓她感受你的心跳。她會羨慕你還會動心,還會心跳加速。瘦高的男人說。
這你也知道?
我那晚也在看那場電影。
你確定你看的是電影?
生活也是電影。
其實我和蘇雲有很多矛盾,生活方式的差異太大,她有很強的控製欲,而我自由自在慣了,有時候,我在考慮自己還愛不愛她。
當你開始考慮是否還愛她的時候,說明你已經不愛她了。瘦高的男人抬頭望著天,空中綴著稀稀落落幾顆星星。星光不足以把他的臉照亮,張潮看不清他的樣子。
星星之間的距離那麼遙遠。熱戀的時候是在漫步雲端,但總會回到冰冷的地麵。瘦高的男人看了半天夜空後說。
瘦高的男人說,在他離開蘇雲之後,他一直保留著那張照片,直到把那張照片塞進你的門縫,那時我已經用不著再看照片,她的樣子已經刻進我心裏了。
“你一直忘不了她。”張潮說。
“是的,她是個獨特的女人,但我不得不離開她。”男人說。
“她總能找到願意為她付出的男人。她是一根花藤,需要纏繞在男人身上才能生活。”張潮說。
“但她高貴。當她和你在一起,她是全身心和你在一起。”男人說。
“幹嗎總是活在記憶裏,不累麼?”張潮問。
“是我自己太可惡,離開了她,卻不得不想她,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她。我已經沒有資格去愛另一個人了。”瘦高的男人說。
“那誰又有資格?”
夜很深了,整個城市連同那些夜遊人也沉浸在夢鄉裏了,他們麵對麵站在樓頂上,沉默好久才說一句話。濱海大廈成了一座遊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麼時候黎明才能到來。
6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張潮又到桂花巷的二手書店買書,碰到了前房東羅大叔,他手裏拿著一本《厚黑學》。他向他問起自己的女友,不,前女友。羅大叔臉上顯出那種有心無力的壞笑,說她搬走了,他也不知道她搬到了哪裏。張潮想起初次相遇的那天,他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張潮不知道她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就像一個夢。桂花巷的人是流動的,就像海灘上的沙子一樣。
“整天跟著你的那條雜毛狗呢?”張潮問。張潮記起那條差點沒咬自己一口的雜毛狗。那天房東牽著那條眼神怪異的雜毛狗來收房租,他的姿勢和那條狗一樣左搖右擺,還在張潮房間門口留下一地雜毛和經久不散的狗腥味。
“丟了,也不知是被人偷了還是自己跑了。”他說。他渾濁的眼睛裏充滿哀傷。“你知道的,我與它相依為命。”
聽到這,張潮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但旋即又陷入一種莫名的哀傷。
7
張潮來到人民醫院,本來去的社區醫院治好了他的肚子疼,卻治不好他的胸疼。肚子疼大概是吃了涼東西,灌了幾瓶藿香正氣水就好了。左胸的疼,肋骨下麵,靠近心髒部位的疼,一走路,一呼吸,就疼。
此時他跟蘇雲已經徹底分手。他獨自前來,誰也沒告訴,一路幻想著自己得了絕症,找個沒人的小山村,悄悄地死掉。有幾個平時稱兄道弟的同事他更不會告訴,鬼知道他們會不會幸災樂禍,說不定聽到消息會載歌載舞,當晚便去歌房狂歡,連國歌都唱。現在空氣汙染得厲害,帝王將相不關心環境,得絕症的人越來越多。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放射科的醫生不在,實習醫生說他可能去了衛生間,張潮便坐在放射室的木椅上等。大門和巨大的放射器械都貼著輻射的標識,讓人想起核戰片。王姝打電話來,問張潮為什麼沒來上班。張潮說病了,在醫院做檢查。本來他不想告訴任何人自己身在何處,可他沒想到此刻竟有人想起他,便心裏一暖脫口而出。王姝問你一個人嗎。張潮說,當然,這還用問。鳥城的四季不分明,已經是冬天了,穿一件長袖卻也不冷。放射室裏有些陰涼,張潮望著窗外大葉榕上的陽光覺得世界真美。他沒有這樣看過陽光。他覺得自己已是一名垂死的老人,細數著窗外的每一縷陽光。
王姝來了,穿了一件雪白的連衣百褶裙。哦,不錯,可以冒充護士了。張潮有氣無力地打趣她。
護士好呀,白衣天使,來拯救你。王姝右側的嘴角向上一挑,笑了,那是一種讓張潮迷惘的笑。
拯救不了了,醫生從衛生間一回來,就會對我的生命做出判決。
你有病啊,比我也大不了幾歲,竟然那麼悲觀,你以為你是悲情王子啊。王姝又笑了,張潮更迷惘了。
“女同誌做胸透前先把胸罩脫了。”那名矮胖的醫生回來了,他一進門就扯著銅鑼嗓子喊。
“不是我,是他,我隻是陪他。”王姝說。
矮胖的醫生無所謂地笑笑,一頭鑽進放射室裏狹窄的操作隔間,他命令張潮站在殺人機器一樣的醫療器材上。張潮覺得命運就這麼堅硬,在醫生麵前,隻能惟命是從。器材緩緩移動,張潮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陽光,大葉榕的葉片閃閃發亮。
“沒問題。”矮胖的醫生龍飛鳳舞地在病曆本上簽字。
張潮問這一行字是什麼,醫生說是心髒大小正常。
張潮問還需要進一步檢查麼。
不用了,你又沒病。醫生瞥了他一眼,扯著銅鑼嗓子朝門口喊,下一個。
沒病,沒病怎麼會疼,張潮想問卻沒說出口。
“好好活著吧,年輕人。”他見張潮怔怔地站在那裏,從隔間裏拋出一句。
張潮邀請王姝一起去看窗外的陽光,他們倆幹脆在那棵大葉榕下麵的木椅上坐下。張潮覺得這陽光又屬於自己了,連同身邊的女人。他想告訴王姝,自己跟蘇雲分手了,現在的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單身漢。他想要她,想享受每一寸生命時光,她跟書記去過桂花巷的小旅館他也不在乎。
你為什麼要來陪我?他們沉默了半天,張潮首先說話了。
我們是朋友。王姝側臉看他,又笑了。
朋友?異性朋友?我長這麼大,還沒有過異性朋友。在我的世界裏,女人分為兩類,除了戀人就是陌生人。張潮說。
我們是純友誼。王姝答。
純友誼,哈哈。張潮笑了,好久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
很好笑嗎?王姝一本正經地問。
看著王姝的表情,張潮又笑了。他說在他的經驗裏,年紀差不多的女孩有的成了女朋友,有的成了陌生人,還沒有過純友誼,你是第一個。
南山不算高,一千多個石階,在鳥城的海邊。不是陶淵明詩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南山,對於喧囂的鳥城來說,卻也是暫時遁世的淨土。張潮和王姝沿著山腳往上爬,邊走邊聊。
你給我講故事吧。她說。
講什麼,講書記和女實習生的故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卻被書記給糟蹋了。
不,講別的,不要色情故事。
你回避這個?
不,我隻是不想聽。
陽光塗在他臉上,她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
她穿著高跟鞋在陡峭的上山石階上走,鞋跟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爬了沒一會,她就累了,便允許張潮拉她的手。腳下還是一滑,張潮就把她抱在了懷裏,並非故意。王姝說他壞,皺著眉頭,抿著嘴,眼角卻掛著笑容。抿著的嘴讓張潮有吻的衝動,又不敢輕易冒犯。兩個人繼續朝山上走,張潮感覺著她手心裏溫軟的氣息。
你講啊。在辦公室,就你能講故事。
講什麼?
講故事。
什麼故事?
感情故事。你自己的感情故事。
你對這個感興趣。
是的。
這些故事隻能講給下一任女友聽。你說我們隻是純友誼。
哎呀,我偏要聽。
張潮講了自己和蘇雲的事。那已經是過去了,張潮本不想提起。
你流年不利,命犯桃花,被白虎纏住了。王姝說。
你會算卦?
是的,我還懂星座,你這種摩羯座的男人,咳咳。白虎是那種很性感的女人,那種女人不工作,專門勾引男人,一旦被纏住,是沒有好下場的。
你說什麼呀?隻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有人就想做家庭主婦。
那你喜歡讓你養著的女人還是和你一起奮鬥的女人?
張潮說不出話來。他總是能被小自己幾歲的王姝噎住。
轉過幾個山陰道,到了山頂,坐在涼亭裏。她若無其事地掃視了張潮一眼,抿著嘴唇遙望遠方,海裏的大小船隻像一幅靜止的油畫。閱曆比她豐富得多的張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張潮突然覺得王姝的話有道理,對於蘇雲那樣風流俊俏的女人,隻能遠遠地欣賞,不能靠近,一旦迷了心竅,就難以解脫,就像那名高瘦的男人,就一直活在記憶的監牢裏。在城裏碰上這種野花,可采不得。可又覺得那次愛情很美,人心就是那麼複雜,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張潮說不講感情了,講點別的。他說有天他去采訪建築工地的工人,在工棚裏呆了一夜,和那些渾身臭汗的家夥喝了一夜的二鍋頭,談了一晚上的女人。一個叫楊三的中年男子,家裏窮,又長得醜,沒討上媳婦。自己辛辛苦苦在工地上當下工,搬磚攪水泥出大力,一發工資就去找洗頭妹,還口口聲聲說愛上了她。結果錢花光了,洗頭妹不理他,他卻癡心不改,等著下次發了工資,再去找她。
她真傻。王姝說。
他不傻,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愛情來來往往,不就是一個人的事情?
他該找個正經姑娘好好過日子。
沒有姑娘願意和他一起過日子,連離了幾次婚的女人都不願和他在一起。
後來呢?
後來人就傻了。對於他那樣的農民工,沒錢的日子那麼多,有錢的日子又那麼少。沒錢的時候又去找那個洗頭妹。夜店的老板喊來三個壯漢要收拾他。那名洗頭妹看他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卻也動了惻隱之心,攔住沒讓打,央求老板把他放了。他剛要走,卻又止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她。她畫著纖細的眉,一朵三角梅插在鬢角,她在望他,目光冰冷。他回了村子,再也沒回來。
不聽了,你講的故事總是悲傷。王姝又在那抿嘴,突然站起身,朝山下走。
你過來呀!王姝在遠處喊。
峰回路轉,草木蔭蔽,張潮分辨不出她在哪裏。等他找到她,額上卻滲出一層冷汗,她坐在陡峭的山坡上。那是向陽的一麵,看著像褐色的土坡,樹很少,卻陡峭幽深。張潮伸手去拉她,說危險,你快來石階上,別在坡上。剛拉住她的手,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兩個人就滾了下去。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王姝一邊朝山下滾一邊歡呼,張潮從來沒見過她這樣興高采烈過。張潮覺得自己剛從醫院回來,還不想死,便一手抱著王姝,一手胡亂抓著身旁的樹和草。好在兩棵歪脖子樹攔住了他們,山也不高。張潮這才感覺手指肚有些涼,大概是剛才抱得太緊,摸到了王姝背上胸罩的搭扣。王姝卻在笑,好像剛才的驚險一幕沒有發生過,隻是惋惜荊棘弄破了白裙子。她的嘴唇又抿起來,笑著笑著卻哭了,眼淚映著午後的陽光,閃閃爍爍。她在張潮的懷裏變得溫順,小兔子一樣輕聲抽泣。一隻翠綠的鳥兒,長著白嘴白腳趾,在旁邊蹦跳。張潮分不清那是翠鳥還是伯勞。它跳了半天,在旁邊的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停下,搖頭晃腦看了一陣,飛向遠去了。
張潮回憶起那個夏天的午後,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書記正和一名姑娘說話,姑娘穿著束腰緊身裙,纖纖細腰特別惹人注目。走近了,張潮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時的小女生裝扮。書記給她送來了一盒怪味豆,給她講黃色笑話,承諾安排正式工作,還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逗得她樂嗬嗬的。台裏的人都知道,那些剛入職的小姑娘如果還沒有跟書記去單位旁邊桂花巷裏的春天旅館共度一晚的話,入職教育就不算完整。
張潮坐到辦公桌前,假裝看報紙。
書記走後,張潮對王姝說:“你不懂男人,這場遊戲,你玩不起的。”
“那你懂女人嗎?”王姝頂撞了他。王姝的話讓他無言以對。
桂花巷一條彎彎曲曲的巷子,好像沒有在這座城市的規劃範圍之內。鳥城規劃過的街道都是直來直去,這條巷子卻遊蛇一樣蜿蜒。在鳥城通過媒體喉舌向外宣示全城進入現代化,已經沒有了城中村的時候,這條巷子卻繼續呈現著地道的城中村麵貌。桂花巷的小店鱗次櫛比,讓人總也望不盡看不透。那裏有細嫩可口的豆腐腦和熱乎乎香噴噴的芝麻蔥油餅。民工熱情地和小商販們搭訕,與他們融為一片,在鳥城努力尋找著故鄉的感覺。張潮和蘇雲同居過的那棟樓上現在已空寂無人,貼著危樓的告示牌,推開大門,隻有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滿是塵土和黴味。隻有一個陽台上飄蕩著的一條灰白毛巾和淩空懸掛著的一隻破鞋表明這裏曾經有人住過。那些院門緊閉的房間都有它們的故事。有一個陽台上的花盆裏生滿馬齒莧,晴朗的白天,會有明朗的陽光投射在窄小的葉片上。那天下午,張潮沒去上班,獨自在巷子裏遊蕩,像是在尋覓什麼,又像是在憑吊往事。巷子裏有他解不開的心結。已經是冬天了,空氣有些清涼,大葉榕的葉片變得暗綠,失去了夏日的光澤。
春天的時候,張潮就是在這條巷子裏遇見了蘇雲。那是一種說不分明的期待,一種隱秘的願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裏,跟張潮一樣。看見她從對麵走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她那麼出眾,那身影,那氣質,嬌美臉龐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那些日子每天傍晚下班後,張潮就有意無意地在桂花巷裏閑逛,盼望著能再次遇見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線。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樣,當街搭訕,當街吃飯,望著樓上窗簾映現出的人影。一些青年情侶勾著手指逛街,買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東西,有的買些零食水果,就一頭鑽進了旅館裏。張潮突然加快了腳步,他看見了蘇雲,她就在一個舊書攤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書。
她把那本書放回書攤,說不好。張潮拿起她剛放下的書也說了句不好。
“你一個人?”張潮笨拙地搭訕。
她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張潮在書攤的日光燈前看清她的臉,看不出她的年紀,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動人。
“這本書不錯。”張潮從書攤上拿起一本小說給她。她看看書,又看看張潮,笑了。張潮也傻乎乎地跟著笑。她的長發披在肩上,在燈光下烏黑油亮。
她同他一起在小巷走著,彼此很久都沒說一句話。
他望了她一眼,兩人會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這笑容。他聞到一絲幽香,來自她的頭發。那是一種薰衣草的香味,還帶有一縷玫瑰的香甜。
小巷裏沒有路燈,隻從鱗次櫛比的店鋪中透出些昏黃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格外地響。巷子太擁擠了,吹起的清涼的風喚起一陣悸動,又潛藏進商販的叫賣聲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沒有挪開。他們便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順著巷子,向前走去。他緊挨她的手臂,她也緊挨他,他聞到了她溫暖的氣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記者?她問。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裏提著的攝像機,不,他穿的軍綠外套上就有某某報社字樣。
算是吧,在電視台混口飯吃。
肯定見過不少市麵吧?
對這座城市略知一二。
這幾年來,這裏我早就看夠了。她說。張潮在她的眼睛裏看到疲憊和哀傷。
怎麼能看夠?總有未知的角落吧。張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麼時候有空?我想帶你去看場電影。
她沒有回答。
張潮目送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昏暗小巷的盡頭。張潮不知道她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就像一個夢,他還沒來得及留下她的聯係方式。這個喧囂的城市離她太遙遠了。
現在,她真的成了一個夢,不可重演的夢。
走著走著,迎麵碰見了王姝,差點撞個滿懷。
“純友誼,你去哪裏?”張潮打趣她。她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是同事,是純友誼關係。
“沒什麼,隻是隨便轉轉。”王姝眼神躲閃著,故意望著路邊麵具店裏的一張京劇大紅臉譜。
兩個人不說話,張潮折了方向,與王姝並肩往前走。走著走著,夜幕垂下,他們不約而同走進了春天旅館。
“你真的和書記來過這裏?”沉默了好久,張潮問。他本不想問,還是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王姝剛實習一個月就轉成了雇員,第二個月就入了編製,這全靠書記培養得好。
“真的。”王姝回答得不容置疑。
“多少次?”
“多少次不重要。”
春天旅館外牆和桂花巷一樣,晦暗無光,房間內卻幹淨考究,怪不得會成為領導培養女下屬的理想之所。旅館門口豎著一塊石碑,上麵刻著“泰山石敢當”幾個字,據說是為了辟邪,領導大多講究風水。進門便是一個大廳,大廳靠牆是一個巨大的舞台,占據了大廳一多半的麵積。舞台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京劇臉譜。有人坐在舞台上的太師椅上隨手摘下牆上的臉譜戴在臉上,旁邊站著一位衣著質樸學生樣的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張潮認得,是電視台剛來的實習生小吳,全名吳萍。那,那坐在太師椅上戴麵具的人必定是書記了,他又親自培訓新員工了。王姝眼尖,反應也快,一把拉住張潮,轉過雕龍刻鳳的廊柱,走進房間。
在王姝的房間聊了一會,張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間。王姝說她不願意自己呆在這裏,這裏有她噩夢般的回憶,她害怕。張潮說那我陪你,反正是標準間,一人睡一張床,她說她也害怕。張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間的被子和涼席,在王姝房間的陽台上睡,並囑咐王姝關上通往陽台的玻璃門。他聽見她把插銷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過來。她說她害怕,房間裏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純友誼嗎?”迎著她濕潤的目光,張潮問。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騙自己。沒有哪種感情是純粹的。”她倒回答得幹脆利落。
張潮就翻過身來,抱她。她說不要胡鬧,就剛才那樣躺在一起挺好。以後和你有的是時間,但不是現在。
張潮忽然覺得一陣慌亂,他想逃走,從當下的生活中逃走,就像當初從蘇雲那裏逃走一樣。他披上衣服走出春天旅館,沿著桂花巷朝前走去。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沒有一輛汽車,滿目暗綠,空氣有些清涼,大葉榕的葉片變得暗綠,失去了夏日的光澤。那天的夜出奇的靜,不是鳥城一貫的風格。他好久沒有這樣的自在,任由思緒漫遊開去。
不知不覺,又來到了曾經和蘇雲一起喝奶茶的伊人甜品店。店還沒有打烊,那名留著一頭飄逸長發,尖下巴的店老板看見張潮在門口駐足,招呼他進來喝杯奶茶。
他獨自坐在玻璃圓桌旁,順手拿起旁邊書架上的一本書,正是蘇雲那時看的《老人與海》。此刻,他無心看書,眼前的景象回到春天。
“我來這裏,是因為老板娘有一頭黝黑的長發,我喜歡她的長發。”蘇雲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書上。
“其實你的長發比她的更美。”張潮並沒有言過其實,女老板的長發纖細柔軟發端枯黃,蘇雲的長發黝黑亮麗質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撥他的心頭。
“初中的生物課上,同學們都在顯微鏡下觀察我的頭發呢!”蘇雲把幾絲不安分的長發從眼前移開。
“如果當時我是你的同學,我還會把你的頭發收藏起來,夾進書裏。”
他們隻是無聲地笑,在兩情相悅的對視裏,話語顯得多餘。
喝完奶茶,張潮和蘇雲就在巷子裏散步。剛走出幾步遠,蘇雲說鑰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張潮轉過身來望她。她俯身去拿落在座位上的鑰匙。張潮看到她圓潤微翹的豐臀,感覺自己竟然勃起了。褲子的空間不夠用,走路的姿勢有些不自然。
什麼是喜歡,是因為她的身體喚起了我的情欲嗎?張潮皺起眉頭,他責備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轉念又覺得這是自然而然,這種事,男人都會想,隻是有些虛偽的家夥不願意承認罷了。
“你怎麼了?肚子不舒服?”蘇雲關切地問。
“沒什麼。隻是腰有點酸,可能剛才坐得太久了。”
他努力從回憶中掙脫,坐了起來沿著巷子向前走去。
夜已經很深了,巷子裏的店鋪已經打烊,不知哪裏來的微光稀釋了黑暗。一個男人細長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頭的影子印在牆上,整個影子打了個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煙,琥珀色的煙頭開始一閃一閃,映在他眼睛裏。他一隻手插進黑色外套的口袋裏,另外一隻手夾著煙,藍灰色的煙從他的鼻子裏冒出來。他怔怔地站在夜色裏默不作聲,煙好像永遠吐不完似的。整座城市成了一艘遊輪,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麼時候黎明才能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