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燈火通明的大堂,轉進側門,走過一段長廊後,鑼鼓聲已漸不可聞。
丁瑜跟在侍女後邊,見對方俏肩纖腰,身段婀娜,走動間搖曳生姿,心中一蕩,忍不住緊走幾步,上前搭訕問話。可是那侍女頗為靦腆,話未出口,已是麵紅過耳,開口時也是聲如蚊蚋,問一句答一句。丁瑜問了幾句話後,便不再難為對方,隻跟在後麵東張西望。
一路走來,但見燈籠高掛,文窗窈窕,玉階明柱,風簾翠幕,回廊九曲。丁瑜想不到無憂城還有如此好的地方,看來這萬壽堂依靠這一月一次的競價會,當真是賺得盤滿缽滿。
正感歎時,穿過一道月門,走進一處別院。這時已是亥初時牌,夜色已濃,看不清院子裏栽了什麼樹,種了什麼花,隻見碧沉沉黑鴉鴉的一大片,掩得卵石小路成了一條細線。道路盡頭處,一座三層歇山頂的高樓向南而立,飛甍翹角,造型雅致。沿著小路走近高樓,卻見大門中開,掛著一塊填青橫匾,上寫“留客堂”三字。字體骨秀肉勻,行書寫成,飄飄然如起舞之姿,施施然作迎客之態。
沿著小路,快要進門時,丁瑜雙眉一挑,指著匾額讚歎道:“好字!好字!”至於好在那裏,他卻說不出來,尷尬地笑了笑,因見匾額上沒有落款,便轉向侍女問道:“這字不知出自金錢幫哪個兄弟的手筆?”
那侍女仍是惜字如金,答道:“金蛛兒。”“金珠兒?”丁瑜先是一怔,繼而哈哈一笑,道:“原來是位姑娘,當真是唐突佳人了。”侍女應道:“你又沒有見過金蛛兒本人,怎知她是佳人?說不好是個醜八怪呢!”
“字如其人嘛!”丁瑜篤定地道:“能夠寫出這麼好的字必定是個美人兒!”接著搖頭歎息一聲,道:“我這個人長得不怎麼樣,字也就寫得一塌糊塗。”
這次侍女隻微微一笑,沒有再答話,舉步跨進門內,讓在一旁。等到丁瑜走進留客堂後,她指著左邊的偏房道:“請丁公子隨便落座,朝奉正在書房接待其他客人,輪到公子的時候,自有人前來稟告。”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公子是最後拍下寶物的,按照規矩,也應當最後一位進去書房做交易,還請公子耐心等待。”說罷行禮去了。
丁瑜環顧四周,見堂內陳設精潔,四壁掛著字畫,地板上鋪著羊皮毯子,一張張茶幾排列成行,上麵放著青花茶碗以及各式點心。二十幾個拍下寶物的修士早已被侍女引來這裏,他們有的獨坐席上,閉目養神;有的三五圍坐,小聲交流道法心得。剛才丁瑜在大堂出盡風頭,此時一現身,講話的都停下了口,閉目養神的察覺人聲靜了下來,也都睜開眼。眾人都對丁瑜十分好奇,上下打量著他,甚至有幾人互相交換眼色,想要上前結識這位出手闊綽的少年。
丁瑜當然知道這些人想上來打聽自己身份來曆,師出何處。有些知道丁瑜是老頭子徒弟的,也想知道他得了道果後作何用處。可惜這些事丁瑜都不能向外人講明。丁瑜向眾人草草拜了一揖,便繃著臉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隻望著窗外的夜景發呆。大家見他如此作派,便都打消了上前說話的念頭。
窗外夜色如墨,燈火宛然,月光從深淵的夾縫傾瀉下來,如雪霰般覆蓋在高低起伏的房屋上,影影幢幢中,街巷交錯縱橫,東西兩市遙遙相對。兩市之間,運河婉蜒連綿,似是玉帶般係在無憂城的腰間。
眼光沿著運河移到近處,離萬壽堂兩箭之地,便是無憂城有名的的紅葉渡。每天清晨,一船船貨物源源不斷地運來這裏,未到中午,便被二道販子一搶而空。到了傍晚,這裏又成了小販出攤的地方。古董、字畫、玉器、煙壺、綢緞、家具、屏風,琳琳琅琅,應有皆有,其間還夾雜著賣餄餎餛飩燒餅涼皮各種小吃的攤檔。往往還未入夜,已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油煙白霧繚繞,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嘈雜不堪。
此時因為拍賣會好剛剛散場的緣故,碼頭上擠滿了修士,正等著坐船離開無憂城。有的修士見一時等不到渡船,便直接禦劍飛起,掠過河麵,飛往城東出口。河麵上除了渡船外,畫舫樓船也是來往如織,船上張燈結彩,隱隱傳來叮當琴聲。
琴聲隨著陣陣清風透窗而入,如泣如訴,撩人心弦,惹得丁瑜思潮起伏,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
丁瑜還記得第一次來無憂城,是在三年前的深夜。那時他已經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兩年時間,對於這裏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已是見怪不怪,但當他跟著老頭子坐船穿過隧洞,看到這座陷落深淵中卻又繁華無比的城市時,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丁瑜覺得最不可思議的還是自身,在一個世界丟了性命,居然能在另一世界重獲新生,再世為人。
死亡突如其來,將丁瑜從那個鮮活的世界拉到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等他從長眠中醒來時,丁瑜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了小孩模樣,身上衣衫襤褸,皮開肉綻,條條傷口痛透骨痛髓。望向四周,但見地上血流成河,身邊屍堆如山。不遠處,戰馬交蹄,刀來劍往,一個身穿道袍手握長劍的青年在戰陣中飄忽來去,劍鋒所向之處,甲士有如骨牌般紛紛倒伏在地。
丁瑜望著眼前情景,隻發怔一陣,便知自己來到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他心中既高興——高興自己死而複生,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又悲痛——悲痛自己上一世英年早逝,雙親白頭人送黑頭人,定必傷心欲絕。
一時間,丁瑜心中悲喜交集,胸內似被堵了團棉花般難受,但他也知此刻不是感懷身世的時候,戰場上兵凶戰危,刀劍無眼,眼前還是考慮如何保住性命要緊。
丁瑜趴在地上,望著戰場上的刀光劍影,心中正猶豫是要趁亂逃跑還是繼續躺在地上裝死,忽然看見一個白影從不遠處徐徐升起。丁瑜定眼望好了一陣,才發現那白影竟是一個少女。
那少女白衣勝雪,袂帶飄飄,亭亭玉立於半空之中。隻見她左手擎劍,右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倏爾,一道白光從她劍上飛出,幻化成飛劍模樣。咒語聲中,那飛劍又是一亮,一分為二,變成兩把一模一樣的飛劍,接著二化四,四化八……轉眼間,天空中已是萬劍陣列,層層疊疊,以少女為中心緩緩旋轉。
劍氣縱橫,蓄勢待發。丁瑜心中不知怎的,驀地想起“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詩句。他雖不知少女意欲何為,但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慌忙掙紮著站起身,隻踉蹌走了幾步,便撞在一個士兵身上。那士兵身中數劍,血葫蘆兒似的,已是殺紅了眼,乍然遇上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想也不想,便舉刀對方身上砍去。眼看丁瑜剛剛重獲新生,就要再赴黃泉。忽然天空中霹靂炸響,驚得戰場上的所有人都停了廝殺,一個個抬頭看天,望著遮天蔽日的劍陣目瞪口呆。隻年道士情知形勢危急,禦劍而起,化作一道青光,飛離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