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她斷斷續續地重複著,“好啊,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你讓我怎麼想?你不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巧了嗎?”
是的,太巧了,王一怡無話可說。這個世界有長城,有金字塔,有八大奇跡,但人們還是在執迷不悟地懷疑小概率事件發生的可能性,麵前這個男生同樣無法免俗。他站在那裏,戴著有色眼鏡,懷疑她的行為。
“記得那個維尼熊嗎?被我弄丟的你的維尼熊。”沈諾暫停片刻,接著說起發生在很久以前卻讓他耿耿於懷很多年的小事,“初中的時候我去上海旅遊,專門跑到專賣店買了一對回來,你一個,我一個,你還記得嗎?”
她記得,她永遠都記得收到禮物那天的心情,那是如獲珍寶的感激。在最好的歲月裏他們彼此珍惜,可在沈諾眼裏,完美的故事卻有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過程。
“後來有一天我下樓,你喊我幫你把垃圾丟了,我看到那隻維尼熊就在裏麵,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麼心情嗎?王一怡,你厲害,你當著我的麵悶聲不響跟我好,回頭就能把東西當成垃圾丟掉!你厲害!你兩麵三刀這麼厲害,誰能夠當你的對手?”
她愣了,像被人當麵扇了兩個巴掌,兩頰火辣辣地發燙,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她笑得有夠嗆,“要不是因為這件事,我都不知道,原來這些年你這麼恨我。”
恨?未必,他無法形容這一天以及那一天的確切心情。兩個人的友誼中他高估了另一個人投入的感情,他斤斤計較於付出與所得,他做不來難得糊塗的瀟灑,所以他注定大失所望。
可他忘不掉,他總會想起很久以前在幼兒園的美好時光。兩張並排放的小床,午睡醒來總能看見對方,那個時候他們都沒長大,心裏不曾設防,日子總是很漫長,最傷心也不過忽然有一天,他弄丟了她的維尼熊,她大哭了一場。
上課鈴響,進來的數學老師嚴厲地命學生回到座位上。眾人歸位,沈諾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王一怡。王一怡背對著他伸手往臉上胡亂一抹,像是擦去某種不相幹的液體。
他驚住了。
比賽結束那天,他和蘇夏搭公交車回家,撞見從寵物醫院回來的王一怡。因為天氣的關係,狗從脖子到尾巴一截被剃得光溜溜的。大概覺得羞辱,狗賴在地上說什麼都不肯走,她也隨它。一個人一條狗蹲在樹下乘涼,其間有小朋友過來表示想要摸狗,她推了推狗,接著狗把頭扭到另一邊。隔得不算近,沈諾還是聽見了她向小朋友道歉:“不好意思啊,它青春期……”
他沒忍住,笑了。
她的生活仍舊跟狗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她一句話都沒跟人提起,個中隱情或者所謂的真相她都選擇了絕口不提。蘇夏順他目光看見了王一怡,眼一紅,帶著滿滿的歉意:“對不起……”
有些人傷心會讓對方看見淚滴,有些人將委屈藏在心底,這些人是否會覺得難過,其他人無從得知,包括沈諾。
演講比賽他和蘇夏進了前三,是這一所高中曆年來獲得的最好成績。校領導很重視,班主任也開心,班會課上將他倆表揚了又表揚。蘇夏喜極而泣,拉著他一遍遍地說:“謝謝,謝謝你。”沈諾卻笑得有些勉強,抬頭看見班主任悄悄地把王一怡叫了出去,他趁人不注意,推開作業本從後門跟了過去。
他們在樓梯拐角口停下來,班主任問她:“這個名額本來就是你的。孔融讓梨非常好,但孔融贏得了美名,而不是被人誤解。你懂老師的意思嗎?”
王一怡聲音很低,但語氣裏有著悲傷:“孔融雖然被人誤解,但是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帶狗去檢查,狗狗身體健康,它快要當媽媽了。有時候我是覺得委屈,但大部分的日子還挺開心的。”
沈諾愣住了。
你是否確定自己的行為代表正義?你是否敢肯定你的判斷全無私心?你是否篤定你的好友已經叛變?你是否確信你的所作所為都在伸張所謂正義?沈諾同學心亂如麻,僵在原地。
七、
細小的矛盾在那個秋高氣爽的季節裏發酵成一道複雜的計算題。乙養了條狗,甲討厭乙的狗,乙不能送走她的狗,問題的關鍵是,甲和乙曾經是十多年的朋友。
早上七點鍾的時候狗仍會對著窗外哀嚎,他開始不覺得煩惱,因為這個點他已經習慣起床坐在餐桌邊;媽媽不再將衣服曬去街心花園,對他抱怨小區外的流浪狗經常在那裏遊蕩,弄得衣服臭烘烘;哈士奇仍會對他狂叫,當他的自行車駛入小區時,隻是那時候它的聲音變得非常溫柔,它即將升級成為母親,所以需要提防一切看起來危險的東西。
他想他終於明白自己錯在哪裏。
時間悄然衝淡著“偏見”,王一怡還是王一怡,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她單純熱情,嘰嘰喳喳,無一刻太平。她會在課間的時候繪聲繪色地講哈士奇幹過的蠢事,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天生就擅長講故事的女孩子。
在她的描述裏沈諾才慢慢地知道這條狗的奇葩事跡:它竟然愛吃胡蘿卜,會捉老鼠,害怕打雷,得過憂鬱症,有時候也失眠。它夏天的時候喝光了一個魚缸的水,隻為吃到裏麵養的金魚;冬天的時候最愛自己溜自己,不要人管,繞著小區狂奔幾圈然後回家,以哈士奇的智商,竟然沒一次找不到家。
很多學生聽得心癢癢,向她預訂小狗崽抱回家養,報名的人非常多。沈諾的同桌是一個害羞靦腆的小女生,喜歡小動物,她悄悄地拜托他:“能不能幫我跟王一怡說一聲?”
他不吭聲,心裏悄悄地計算,到那天為止他們已經快有半個學期沒說過一句話了。
上下樓的時候會碰到,她牽著狗,擦肩而過時他聽到有人歎了一口氣,在心裏。
學校的走廊倒是經常遇見,她歡聲笑語,跟同行的朋友說個不停,走過他身邊時似乎還笑得大聲點,他覺得非常憋屈。
他們經常相遇,可她卻從不主動跟他說話。女孩子的翻臉無情,任何一個早熟的男生都招架不住。沈諾太鬱悶了,於是在一個放學的下午鼓起勇氣將她攔在走廊裏。兩旁人來人往,經過的每個人都會回頭困惑地看這一對奇怪的組合。那目光匪夷所思,而他不去在意,他隻想他們能夠和好如初,回到最初的關係。
王一怡失魂落魄,抬頭看他一眼,第一句竟然是告訴他:“哈士奇走丟了。”
經常有養狗的人抱怨哈士奇不服管教,屢教不改,這不是因為它們攻擊性強,而是因為它們真的蠢到翻臉不認主人。王一怡養的這條狗在小區溜了一圈,結果沒有回家。
她急得臉通紅,手都在抖,快要哭出來了:“怎麼辦啊?”
萬分危急的狀況下沈諾主動化身超人,擔當重任,先勸她不要急,帶她去了車庫拿自行車。兩人邊走邊回憶哈士奇最喜歡去的地方,一個接一個地去找,她不時會問:“找到了嗎?”帶著哭腔。
“會找到的。”他知道這狗對王一怡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對方看出他也一樣焦急。
這是他們的默契,他懷念的默契。
太陽西下的時候他們找去了很久之前待過的幼兒園。接孩子的家長陸陸續續地離開,隻剩還沒人來接的小朋友孤單地等在教室裏,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安靜地並排坐在秋千上搖來搖去,時不時轉頭衝對方笑一笑,莫名其妙的。
十幾年前的時光悄然呈現眼前,她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柔和,想必此刻他也一樣。
那是他們的好時光。
“對不起。”
那一刻沈諾很想告訴王一怡,他終於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對哈士奇,他從來不是選擇寬容地接納,風吹草動的第一時間他想到的不是傾聽,而是攻擊。在兩個人的關係裏,他不擅經營,理所當然地以為可以彼此遷就下去,矛盾發生的第一時間他擺出的姿態不是全部相信,而是高調質疑。
幸運的是,他的道歉還來得及。
八、
哈士奇仍舊下落不明,天色已晚兩人先行回家。他剛把門打開,一團白色就從客廳流歡快地蹦出來撲到他懷裏,是走失了一天的哈士奇。
他幾乎難以置信,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了片刻後大力回摟住了舔他的狗,把臉埋在它的毛裏低聲抱怨:“你怎麼回來的?你知不知道,王一怡都快急哭了。”
哈士奇笑得又蠢又萌,一派天真。
沈諾沒有立刻把狗送回去,他在陽光能照到的陽台角落給它搭了一個窩,天氣好的時候跟它在客廳玩飛盤,用胡蘿卜拌蔬菜沙拉給它當輔餐。在相處中一點都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它會安順地蜷在他的腳邊,看他打遊戲,也會跳到他的床上用舌頭舔他的臉叫他起床。
直到有一天放學回家他突然發現書架上的維尼熊不見了,找了一圈,最後在哈士奇的狗窩裏發現了玩偶的“屍體”,四分五裂,已經成了碎片。它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多麼壞的事,看見他氣急敗壞的臉,抬頭給了沈諾一個又蠢又萌的傻笑。
所有線索一氣嗬成,蛛絲馬跡串起了所有片段,呈現給他故事的另外一個真相。他抱著維尼熊慢慢地坐到哈士奇身邊,摟住它,心裏又酸又澀,沉甸甸的。
她一句都沒有跟自己說起過。
“你為什麼一定要養這隻狗?”很久以前他問過王一怡。
王一怡對他眨了眨眼睛,笑得很神秘:“這狗幹了一件壞事,不值得我原諒,我得把犯人關在案發現場。”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