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怕狗的勇士獨自前行(2 / 3)

就算丘比特在這裏,想必也不忍心把箭射出去。都說女人來自金星,男人來自土星,在怕狗的沈諾看來,養狗的王一怡遠在冥王星。

他頓時釋然了,這是個沒心沒肺還有點傻的姑娘,大大咧咧的。他們認識許多年,做朋友有很好的基礎,在一起就差得太遠了。

新學期很快來了,英文演講比賽在即,可是在此之前發生了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蘇夏送還借他的英語資料,下樓的時候被據守在門口的哈士奇逮個正著。那天那狗的脾氣格外暴躁,齜牙咧嘴,氣喘籲籲。蘇夏尖叫一聲,落荒而逃,最後摔倒在地上,因為狗從背後撲過去咬住了她的腳。

沈諾聽到動靜趕出來,不光是他,連王一怡都慌了手腳,大聲嗬斥把狗趕回家裏,拴在了廚房,她又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沈諾背著蘇夏從樓梯下來,一路小跑衝到小區門口。蘇夏一直哭,王一怡不停地說著對不起,聽得沈諾心煩意亂。關於狗的前仇舊恨通通湧了上來,那些仇恨無處可去,最終波及主人:“你到底有什麼毛病,缺愛嗎?養狗就不能管好它,放它出來亂咬人?”

很多人之所以出口傷人,不是因為不在乎,而是因為被原諒了太多次。沈諾認識王一怡實在太久了,久到快有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久到好像生誰的氣,傷誰的心都能立刻被時間衝洗幹淨。

話一出口才知道有多麼殘酷,想補救卻已經來不及。王一怡愣住了,沈諾也一樣。好一會兒她才深呼吸,抬頭對心裏正懊惱不已的沈諾笑一笑:“沒事的,我知道你在生氣。”

四、

這也算他們的秘密之一。

四歲的沈諾和四歲的王一怡同屬於雙職工子女,從很小起就習慣了在托兒所和幼兒園生活。兩個人的小床並排放在一塊兒,午睡前午睡後還能頭並頭談一會兒心。那時候王一怡的床頭放了一隻奶奶從外地帶來的維尼熊,沈諾覺得它非常可愛,借來抱著睡了一天,當天下午就不見了。

兩個小人兒頂著大太陽在園裏園外找了很久,臉被曬得紅撲撲的,可小熊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怎麼都不見蹤影。她急哭了,小熊找不到家,淋雨生病了怎麼辦呀?她越想越傷心,越想越生氣,把氣通通撒在沈諾身上。四歲的沈諾一點也不難過,他心平氣和地聽著她的指責,埋頭在花園裏繼續搜尋,仍然一無所獲。

王一怡立刻放聲大哭,一氣之下把沈諾推倒在地,磕到了牙。他自己從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後,反倒安慰起嚇壞了的王一怡,笨拙地抱住她:“沒事的,我知道你在生氣。”

沈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是他們的美好時光,相互寬容又相互體諒的時光,可這時光正在開始慢慢地變得跟從前不一樣。

蘇夏被送到醫院,傷到軟組織,情況看起來不太妙。醫生建議臥床觀察,這段時間最好不要隨意走動。這消息聽得蘇夏當即又哭了起來:“演講怎麼辦?”

市裏的英文演講就在兩個星期後。班主任很快知道了這件事,在早自習結束的時候把王一怡叫了出去。她愧疚得整整一宿都沒睡著,沒料到班主任第一句話問她的是:“市裏的演講比賽,聽說你也入圍了,為什麼不去?”

與其解釋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要去?王一怡雖然很困惑,但也知道比賽那天帶狗去體檢絕對不能用來當理由,她想了想,才說:“沒準備好。”

“別為難,我把蘇夏準備的資料拿給你,你照著背就行了。”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用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鼓勵她,“別有心理壓力,好好準備就行。”

笨蛋王一怡呆了一秒,心想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可是熱情的班主任已經喊了沈諾出來,簡單地講明變動緣由後,沈諾似驚似疑地看了王一怡一眼。

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個目光。

懷疑一個人有多難?被一個最親近的人懷疑又有多難?可能隻是一個眼神的交錯;一個細節的敗露;也可能是某一天早上起來沈諾突然發現,一切蛛絲馬跡都有了清晰的聯係。流言並非空穴來風,它們就在一夜之間忽然有了一個既成的體係——王一怡養了一條哈士奇,一條據說是世界上最沒攻擊力的犬類,它咬傷了蘇夏,致使她無法參賽,班主任在剩下的人中挑中了英語基礎最好的王一怡頂替。

流言百鬼夜行,以流感的速度悄然滋生在這片最有想象力的土地。同學們在課間午後,在廁所操場食堂小吃店悄悄地議論,交換信息,這個女生的心機被逐漸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輪廓。王一怡就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個圖謀不軌的叛徒。

無疑,沈諾的態度增加了這個流言的可信度。他是班長,是目睹那次事故的當事人,可是他在學校裏再也沒有在公開場合和王一怡說過話,哪怕她眼巴巴的、淚汪汪的,可憐得像個傻瓜。

在沈諾的心裏仍有百分之六十的比例讓他堅信王一怡是無辜的。直到有一天他去了蘇夏家裏,如果不是親自造訪,他根本想不到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像二十世紀的黑白電影,泥水橫流的地麵,樓梯一踏上去就吱呀作響,一家三口擠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廚房的隔壁是公共廁所。

蘇夏是個小姑娘,是學校裏體麵又漂亮的小姑娘。她含著眼淚告訴他這次演講比賽對她來說意義重大,因為優勝者有一筆不菲的獎勵。

他的心一酸,聽她接著說道:王一怡前腳剛走,拿走了她精心準備一個暑假的演講材料。

懷疑一個人直到最終深信不疑到底有多難?再難也不會超過懷疑的對象是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夥伴。當一個人真正熟悉了解並且信任另一個人的時候,被策反的比例也將大大增加。

任何人都擊垮不了一個勇士,除了被勇士保護在身後的朋友。

她舉起刀,一路凱旋高歌,刺進了勇士的心髒,幹得非常漂亮。

五、

人類的同情心天生都偏向弱者,蘇夏的軟弱激發了他保護的欲望,他信誓旦旦地暗示自己,他必須幫她。

沈諾找到班主任,直接攤牌:蘇夏的腿傷不會影響參賽,希望班主任能把機會還給她。

說這話的時候他目光堅定,英勇得像個戰士。班主任覺得棘手:“王一怡同學已經在準備了。”

他的態度更加強硬:“蘇夏準備得更久,如果她不可以去,那老師就再找一個頂替我去。”

氣氛一下子變僵了,這個年紀的孩子有多敏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周圍旁觀的學生都在竊竊私語,他身後的蘇夏低下頭,悄無聲息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算了。”

他英勇無畏,迎視著班主任的目光,義正詞嚴地問她:“為什麼要讓蘇夏退出?為什麼老師會選中王一怡?就因為她媽媽是我們學校的英語老師而蘇夏的媽媽不是嗎?”

有時候世界根本沒有那樣殘酷,隻是他的想象力太豐富。他以為自己的判斷扼中了命運的咽喉,其實隻是誤傷了無辜者的心。

這場爭執被目擊者傳得沸沸揚揚,而王一怡成了眾矢之的。她不漂亮,就算被孤立也贏得不了觀眾的同情心,但蘇夏的境遇就不大相同了,她是個美麗的好學生,男孩女孩紛紛過來安慰,互相通氣,說:“蘇夏,我們都看好你去。”

“是啊,你一定能拿獎,比一些走後門的更有實力。”

沈諾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坐在位子上的王一怡,附和著眾人的決心:“你長得好看,裁判一定會多給印象分。”

王一怡不美,她自己清楚,父母也清楚,當然沈諾也清楚。誰說這話都不如知情者的傷害來得大,她被針刺了一下,後知後覺,恍然大悟。

她站起來,教室裏忽然變得安靜,他們齊刷刷地看著她朝蘇夏走去,看她用一貫慢吞吞的腳步走到蘇夏麵前,把資料遞還給她:“你別難過了,反正那天我也得帶狗去體檢,你就去吧。”

很單純的妥協的意思,可惜當事者在一開始就對她抱有偏見,所以也不難理解蘇夏為什麼會突然委屈地哭出來,沈諾會氣憤地反問:“王一怡,你能不能不要這樣?”

她呆呆地看著他:“我怎麼了?”

“帶狗去檢查?好灑脫的理由!”他冷冷地笑著,將材料摔在地上,“想參賽就正大光明地來競爭,放狗咬人,拿蘇夏的演講材料,在背後做這些小動作,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王一怡長得像個男孩子,但並不代表她沒有少女心,她驚住了:“我一直以為我們在鬧著玩。”

“鬧著玩?”他被氣倒了,臉色鐵青,“這是鬧著玩?咬傷了蘇夏是鬧著玩?每天出來嚇人是鬧著玩?大早上吵得樓上樓下不得安寧叫鬧著玩?我不想說,但王一怡,我真的希望那條蠢狗現在就死掉,立刻,馬上!”

金星和冥王星隔了有多遠,養狗者和怕狗者的世界就隔了有多遠,就算有十多年的交情打底,可是這一切在一條狗麵前也能通通瓦解。

這一次沈諾越了界,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攻擊對方的弱點,但這個特權裏並不包括哈士奇。她可以代它俯首認錯,但這不代表她的朋友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進尺。

“夠了,”她忍無可忍,“它隻是條狗,就算擁有最高智商的人類,每八分鍾都會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條狗怎麼可能為它的錯誤負責?”

“為什麼不能?”他針鋒相對咄咄逼人地質疑道,“你都可以替蘇夏比賽,為什麼它就不能?”

六、

教室靜得可以聽見針響,一對舊友在這裏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