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蒙古族)

太陽一落山,從我們帳篷附近的樹叢裏,傳來一種奇怪的類似敲擊聲的什麼鳥的叫聲,這聲音持續了一整夜。原來這是夜鷹,此地的俄羅斯人恰當不過地稱它為“鐵匠”。而通古斯人則稱之為傑布紮昆,也是鐵匠的意思。

——P 馬克[俄]《黑龍江旅行記》,第一章,《從伊爾庫次克到阿爾馬津的路程》

這是鄂溫克人一直沿用的一種古老的治療方法。

將從樹上刮下的樹脂放在水中熬煮,然後用這種散發著樹脂清香的液體塗抹在馴鹿的傷口上,傷口很快就會愈合。

前幾天在磨刀的時候,我左手拇指根部被刀劃出一個傷口,大約兩厘米長,但是傷口很深。盡管營地裏有外傷藥,我也帶著隨身的急用藥品,但我想驗證一下這種古老的療法是否真的管用。我沒有處理傷口,簡單地按壓止血之後,就用這種如同濃釅紅茶般的紅棕色液體衝洗塗抹自己的傷口。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不過,療效在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傷處並沒有像以前一樣隱隱地跳痛,我借著帳篷外透進來的陽光仔細地查看,傷口裏麵已經開始愈合,破損的部位正在封閉。我又仔細地為它塗抹藥水,第三天,我就放心地到山裏的小溪中去洗澡了。

芭拉傑依說,這東西是大樹的眼淚。

但這種療效驚人的古老秘方,對這頭馴鹿卻幾乎沒起什麼作用。它的傷口愈合得非常緩慢,我想,也許是因為它的傷口太深了吧。

這是芭拉傑依的馴鹿群中唯一的一頭白鹿,我記得在瑪麗亞 索的馴鹿群也有一頭白鹿。白鹿盡管不能說是千載難遇,但也確實罕見。它們如此稀少是因為成活極不容易。在叢林中,它們由於色彩過於醒目而更容易受到野獸的攻擊。事實上確實如此,在野獸襲擊時,一群接近林地色彩的鹿群中,一頭銀光閃閃的個體當然會更加地引人注目。

它被套索套傷了。

林地裏有偷獵的人,無論他們是否知道這裏有飼養馴鹿的鄂溫克部族,還是明知故犯,刻意為之。總之,他們在林地裏布下了成千上萬的套索。除了森林裏的野獸喪生於這種套索之下,馴鹿也會不時遭殃。被套索套死恐怕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其過程漫長而孤獨。

真正的獵人不會使用套索。事實上,狩獵本來就是違法的。

營地裏,已經不僅有一頭馴鹿被套傷。不少馴鹿蹄子上部小腿的位置都留下一個環切般的傷痕。那是因為它們運氣好,扯斷了套索。否則,營地裏的人就隻能根據叢林上空集聚的烏鴉來尋找它們了。

去年營地裏失蹤的兩頭馴鹿,找到的時候已經化為白骨。

我等待著它的時候,用細小的枝條燃起傘民①,濕木頭的青煙慢慢地升向林地上空略顯陰暗的天空。

我從帳篷裏找出鹽袋。

因為使用過久,犭罕皮上的毛已經脫落殆盡,但皮板卻因為長久地使用浸潤了油脂而發黑,變得更加結實。鹽袋上的皮繩上綴著十幾塊麅子的蹄甲,輕輕地搖晃起鹽袋,這些堅硬的蹄甲互相碰撞,敲磕著堅硬的犭罕皮袋,發出驟雨突至,巨大的雨點砸落在地麵上一樣沉穩結實的嘩嘩聲。

這聲音可以傳出很遠,甚至穿越叢林,一直傳到正在叢林深處遊蕩的馴鹿的耳中。有時候我一直在想,也許這鹽袋,是鄂溫克部族與馴鹿的真正的紐帶。

當太陽越過西側的山脊,林地越來越暗的時候,從穀地深處傳來清亮悠長的鹿鈴聲。

又過了一會兒,三三兩兩的馴鹿就出現在營地前麵的空地上了。它們棕灰色的皮毛,與叢林下麵陰濕的樹幹的顏色如此相似,以至於當它們剛剛從林地裏走出來時,似乎就是林地的一部分。它們是從這雨後潔淨的叢林中一點點地浮現、剝離出來的。

它們慢慢地集聚在傘民附近,安靜地臥下,讓濕木頭燃起的煙霧一點點地籠罩在自己的身上。

剛剛落了小雨,所以,蚊子還沒有出來。

在夏日裏,吸引這些心屬荒野的家夥們回到營地的不僅僅是鹽,還有鄂溫克人燃起的傘民。在這帶著樹脂清香的煙霧裏,它們可以暫時躲避叢林中數量眾多如雲霧般彌漫的凶狠蚊子。叢林裏的蚊子確實相當麻煩。在叢林裏行走,我需要不斷地撚死那些落在身上的蚊子,它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將口器準確地探入我的毛孔,準備吸吮血液。它們的個體略大,顏色更深,與我在平原和草原上看到的品種都不太一樣。

它是跟隨著最後的幾頭馴鹿一起回來的。它們走得很慢,走走停停。

驅使它們回到營地的顯然是習慣,但本能在告訴它們,這樣雨後涼爽的黃昏,蚊子都已經被冷雨打得找樹洞隱藏,根本不會出來肆虐。但有時候,它們更多的還是聽從習慣,習慣地走上林間長久以來踩踏出來的馴鹿小道,慢悠悠地走回來,直到林地中一片蔥綠中出現了營地模糊的輪廓,它們才猶豫著是否繼續回到林地裏,嚼食美味的苔蘚和剛剛冒頭的蘑菇。

但此時鹽的氣味開始吸引它們,它們不再猶豫,直接進了營地。

跟在它們身邊的是那頭白色的小鹿。

這個季節,除了山穀深處的山洞裏,根本就不會有雪,但它白得像剛剛降下的初雪。

純白而閃亮,這竟然是林地間最耀眼的顏色。當它從幽綠的叢林中輕輕走出時,看起來像夢一樣不可思議。

這也是我為什麼每次進入林地裏總會在頭上紮一塊紅布的原因吧。異於林地的顏色更容易讓人在很遠的地方就分辨出來,至少可以保證自己不會被那些偷獵者誤傷。

我用一塊列巴②將它引了過來。它還不能完全信任我。盡管我在叢林中的營地呆了半個月之後,那些來自外麵世界的氣息早已經蕩然無存,但是,它還是對我心存猶疑。

不過,這幾天,它已經被我喂熟了。知道在我這裏一定有美味的食物在等待著它,所以,盡管身體裏那種回歸荒野的野性仍然在蠱惑著它遠離我的撫摸,但食物的誘惑顯然更具有吸引力。

它靠過來,從我的手中取食撕碎的列巴。

我抱住了它的頭,用鹿套將它拴在一棵樹上。

我仔細地查看了它右後腿上套索的勒傷。盡管勒傷及骨,但並無感染化膿的跡象,整個傷口正在收斂幹結,那是即將愈合的跡象。僅僅是開裂得最嚴重的地方還有一點兒血絲滲出。

令人驚奇的是,我並沒有在傷口上發現蛆蟲。在林地裏,蒼蠅永遠是見縫插針,一點兒血跡也會讓它們趨之若鶩。它們靈敏的嗅覺從來不會讓它們放棄任何機會。它的傷口上沒有蠅蛆說明有什麼東西阻礙了蒼蠅在它的傷口上棲落。我想應該就是這樹脂熬製的藥水,它除了具有收斂生肌的作用,還可以散發驅除蒼蠅的氣味。

我用儲存在瓶子裏的樹脂水仔細地澆塗了小鹿的傷腿,讓這藥液慢慢地滲進傷口。

我放開了它。它在營地轉了一圈,發現沒有進入帳篷得到食物的機會,就在傘民附近找了個地方臥下,閉著眼睛開始反芻了。

天空中隻剩下最後一點兒光亮,叢林上方的山脊,如巨龍的腰身,陰沉地傾軋著這片山穀。

我在帳篷裏生了火,當幹透的柈子很快著起來的時候,帳篷裏的溫度迅速地升高,很快爐火就燒紅了爐壁,我的臉感受到那種炙烤般的灼熱。

我走出帳篷,用木棍支起帳篷的門簾,這樣讓火烤一烤,也好散去白天存留在帳篷裏麵的濕氣。帳篷是我進了營地之後,剛剛為我搭起的,地麵還有些潮濕。

天越來越黑了。

我坐在帳篷前的一棵倒木上,靜靜地等待著。

當它到來的時候,手表的熒光顯示是19:23。

果然,沒有超過19:30。

如此準時,沒有任何前奏或者略顯羞澀的試探。鳴叫是突然間開始的,急驟、細切,毫不間斷。

我努力試圖用語言去形容這種聲音,像是用一把小錘子瘋狂地敲打鐵砧,錘子足夠小,以至於可以敲打出緊湊高速的節奏,而鐵砧的質地也很好,可以在被敲打之後發出響亮的動靜。

也就是說,這是一種不斷重複的“角個、角個、角個……”也因此,在鄂溫克語中,它被貼切地叫做“角個角鴣”。非常形象的名字。

昏暗的林地不遠處的平地上,濕木頭燃起的質感十足的青煙正悄然浮起,盤旋在穀地間。

幽靜,隱秘。

隻有那青黑色的巨木之間,伏臥的馴鹿偶爾扭動脖頸,才會破壞這恒久不動的如同史前時代的背景。

一切都是靜止的。在這幾近無垠的靜止之中,隻有那小鳥兒發出執著得近似瘋狂的啼鳴。在各種鳥類的鳴叫聲中,這也算是冷靜而節奏分明的。

那孩子回來了。

像經驗豐富的獵人,他已經習慣於在林地間無聲地行走。直到他走近,我才注意到那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