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何延華(藏族)
1
我來到春風鎮純屬偶然。三年前我大學畢業,像很多在校時風光無限,畢業即失戀失業的倒黴鬼一樣,我也經曆了同樣的命運。就在心灰意冷之時,有一天,我無意間在海量的招聘信息中,瀏覽到了一則招聘小學語文教師的信息。學校名叫“春風鎮小學”,可能是那段時間處處碰壁的原因吧,這個名字使我感到一絲溫暖。於是,盡管我曾不知天高地厚地發過誓,不到走投無路絕不進中小學當老師,我還是饒有興致地看了下去。學校在西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這令我有點失望。西部,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荒涼和貧窮的代名詞。我順手百度了一下春風鎮所在的那個州,網頁上出現的畫麵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裏不僅天高地闊,壯美雄奇,而且寧靜樸素,恬美自然,仿佛傳說中的人間天堂,又恰似我理想中的世外桃源。我滿心欣喜,趕緊回過頭來細看那則招聘信息。因為西部開發需要人才,所以工資很不錯。我合計了一下,足夠我這個單身漢過上舒適的生活,月底還有可觀的結餘。也有學校領導班子的集體合照,或開會,或研討,總之,全是招聘者慣用的那一套。但是這些照片的可貴之處在於,裏麵的人物全都清新自然,沒有那種令人不舒服的一本正經,或扭捏作態。除了大腹便便、憨態可掬的老校長,邊上的一位年輕老師引起了我的注意。顯然,比起那些全身心投入拍攝的同事,他有點心猿意馬。這人看上去三十二三歲的年紀,或者更大一些。他身形高大,很有西部男子那種孔武英朗之氣。不過他的臉上有一股淡淡的憂鬱,這股憂鬱說明他的心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有,每張照片上,都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嬌羞地站在他身旁,我不由立即開始猜想關於他倆的種種愛情故事,並對這個幸運而略顯神秘的家夥產生了一絲輕微的嫉妒。看看人家,三十出頭就進了領導班子,還有美人暗送秋波;再看看自己,大學畢業還得靠父親那點微薄的退休金養活!這麼想著,我下定了去春風鎮的決心。
簡曆投出去之後,很快就有了答複,讓我盡快過去試講。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第二天就買了火車票,一路穿過廣袤的祖國西部,趕到了春風鎮。
現實中的春風鎮比照片中的更美。這哪是一個鎮,簡直就是一個正在飛速發展的小型城市。街道寬闊潔淨,樓房雖然不高,但精致新穎,各具特色。不遠處,一望無際的麥田像一片綠色的海洋。我想,也許我會娶個當地的姑娘,逃開父親那文縐縐的腔調,母親那沒完沒了的嘮叨,永遠留在這裏。
試講很順利,校方對我這個就全國來說沒什麼影響力但在局部地區算是頂呱呱的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很滿意,第二周就舉辦了熱烈而誠摯的歡迎會。這一切結束之後,我躺在學校提供的寬敞寢室裏,給父親打了電話。曾身為中學校長的父親不顧自己的身份,第一次拋開文縐縐的課堂用語,在電話裏咆哮如雷,罵我不孝,翅膀還未長硬就飛那麼遠。我一邊聽父親在那邊跺腳,一邊下床看了看牆壁上的地圖,果真,天哪,從這兒到那兒,足有半尺長的距離呢!
2
我在春風鎮小學任教期間,雖然感覺有點屈就,對女朋友小楊老師的長相也不太滿意(她的眼睛太小,嘴巴太大),但是總體而言,我過得還是蠻開心的。
我和照片上的那位老師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姓喬,本地人,春風鎮小學教導主任。他性格內向,偶爾還會流露出一股老人才有的滄桑和無奈,疲倦和懈怠。他有一頭烏黑柔軟的卷發,一口漂亮潔白的牙齒;當他穿上球衣打籃球的時候,他那健美的身材和優美的動作簡直就像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聽同事說曾有好幾個女孩子追求過他,但是他對她們,卻缺乏一個正常男子所應有的熱情。所以,現在,隻剩下小米老師(就是照片上那位)一人默默堅持了。他有一個古怪的習慣,那就是從來不穿買來的衣服,隻穿手工縫製的服裝。在這樣的時代,追求時尚已經成為人們的一種習慣,一個年輕人,思想還這麼守舊,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春風鎮有好幾個大商場,雖然衣服的樣式比不上大都市那麼新潮,但隻要肯掏錢,就連省城流行的衣服也能買到。說也奇怪,要是同事們不說出他這個怪癖,我還真不敢相信他那挺括的西服,烘托出完美身材和氣質的中山裝,質地優良、做工精細的襯衫,竟是早已被這個時代淘汰了的土裁縫做的。
我倆的辦公室在二樓,剛好對著校外繁華的街道。我很早就發現,他喜歡默默地倚欄向街道一角眺望。這時他的整個臉龐都散發出一種迷人的神采,那麼深情,那麼憂傷,又那麼執著。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發現他注視的那個角落,是本鎮最大的集餐飲與娛樂為一體的“春風娛樂美食城”的門前,那裏人潮如湧,是富裕了的春風鎮人流連消費的地方。但是顯然,他並沒有欣賞人們如何享樂的興趣,他的目光,總是緊緊聚焦在美食城門前一個女人身上。
這是一個中年女人,整日坐在自己的小攤——就擺在娛樂美食城那豪華門麵的正中——一台破舊的縫紉機後麵,她總是穿一件火紅的寬鬆外套,遠遠望去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她的旁邊,緊挨著春風娛樂美食城,是兩間被燒毀了的店麵。被濃煙熏黑的泥坯牆壁給人一種熊熊燃燒的錯覺,寬而深的老式架構和狹窄的窗口表明,它毀於多年以前。它和小鎮最有名、最時尚的建築做鄰居,對比和反差是如此強烈,簡直有點不成體統。春風娛樂美食城總共四層,一層商務咖啡,二層洗浴中心,三層美食,四層KTV。而這兩間被燒毀的小店鋪,卻像一個被強酸毀了容貌的婦人,露出哀怨醜陋的麵目,訴說著遙遠的往事。小店廢墟裏孤零零地住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貨郎,白天他在門前擺攤,晚上則點燃柴火,將一隻懸掛的小鐵鍋煮沸。
因為喬老師,我開始不由自主地關注這個女人。有一次,我特地拿著一條新買的牛仔褲,想讓她幫我裁邊,但是一到跟前,我幾乎驚呆了:她的臉部嚴重燒傷,五官扭曲慘不忍睹!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從遠處看美麗動人的女人,近前來卻如此可怕。而且她的身旁還放著一塊寫著“縫製壽衣”的硬紙板招牌。我的天啊,我一把奪過她已經接在手裏的褲子,快步逃離了那個令人震驚的地方。
由於臉部嚴重變形,我估摸不出她的真實年紀。她看上去如此憔悴,如此瘦弱,整個臉部,隻有一雙清秀的大眼睛還能證明她曾經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天使。她的眼角已有細密的皺紋,黑亮的雙眸不時流露出孩子般的驚恐,讓人不得不聯想到她遭受火吻時那徹骨的疼痛和絕望。然而更多的時候,那雙眼睛滿含隱忍的、令人壓抑的怒火,就像兩座隨時準備噴發的火山。由於長期沉浸於怒火之中,她的雙眼不免稍稍外鼓,有種飛鳥般的迅捷和機警,又有種死魚般的遲鈍和呆滯。她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神態自然而堅定,儼然一副主人的模樣,好像不是在等候生意,而是在守護什麼屬於自己的神聖東西。
她也有忙碌的時候,那就是當鎮裏死了人,或者鎮外的人特地慕名來找她縫製壽衣,她的縫紉機才會“嗒嗒嗒嗒”,發出歡快的聲音。
也有好多次,我發現,我們年輕的喬老師走到她的攤前,隨意地坐在小凳上,和她聊天,看她縫製壽衣,神情溫柔靦腆,像個戀愛中的大男孩。
我隱約覺得,這可能就是他為什麼對其他女人缺乏熱情的原因。可是,這個女人這副模樣,喬老師究竟是怎麼想的呀?
每天傍晚放學,我當班主任的五(1)班的學生王向誌,一路踢著石子來到她的身旁。她是他母親。每次走到媽媽跟前,這孩子第一件事就是放下書包,給她揉肩捶背。這是最讓我感動的時刻,總讓我想起我那雖然嘮叨瑣碎但善良慈愛的母親。
我對待學生非常嚴肅,學生們見了我,總怕得溜著牆根走……王向誌也是如此。他聰明可愛,卻有一種和年齡極不相稱的大人般的成熟和憂傷。有一次我在班上宣傳消防知識,可能是因為他的母親被火毀容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太深的震動和傷痛吧,整堂課上他都將眼睛睜得大大的,認真地聽,生怕漏掉一個字。最後,他挺著背,跟大家一起唱:
小朋友,不玩火,
不讓父母吃苦果。
不亂動用火和電,
自我保護是關鍵。
……
這幅情景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3
有一天放學後,我倚欄向街邊眺望,卻驚訝地發現紅衣女人正被兩個身穿黑色夾克衫的男人毆打。她蜷縮著身子躺在水泥地上,雙手護著頭部,像一條扭曲的蛇。
兩個男人把她的縫紉機掀翻在地,將老貨郎的扁擔扔出去老遠。
就在他倆拍拍手上的塵土,準備離去的時候,我的學生王向誌突然尖叫著衝過去,抱住矮個男人的腿,又咬又踢,像一頭狂怒的小獅子。男人好不容易才從他的撕咬中抽出身來,抬起腿就朝他胸口狠踢一腳……孩子倒在地上。
“住手!”我失聲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情就是留心看她擺攤了沒有。結果,她仍坐在那兒,額頭上包了一塊紗布。第二天,第三天,她依舊像以前那樣風雨無阻。
我開始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喬老師也注意到了我的舉動,有一次他對我說:
“要是你看見他們打她,請立即通知我。”
接下來的一次毆打同樣發生在黃昏。同樣是那兩個身穿黑色夾克衫的男人,起先對她推推搡搡,企圖把她推下台階,她拚命反抗,最後被那個矮個男人摁倒在水泥地上,另一個人掄起一把事先準備好的鐵錘,哐,哐,哐,幾下就將她的縫紉機砸壞了。
那個老貨郎哥,右手提著自己的扁擔,以令人訝異的迅捷動作朝那個矮個男人奔去。在我這個方向看來,那副油光閃亮的扁擔就像一把長槍。不過還沒等他把扁擔揮出去,男人就鬆了手,轉身給他一個耳光。
我想打電話通知喬老師,但一想到他到來後可能發生的種種可怕情景,我放棄了。
自始至終,她都一聲不吭,但那憤怒的表情——盡管她離我有幾十米遠——卻震撼人的心靈。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到她的雙眼噴發出一股灼人的怒火,就像兩個火紅的小球。她的兒子,我的學生王向誌,發瘋般地將自己的書包扔向矮個男人。
這個矮男人,正是春風娛樂美食城的主人。前幾天我的一位同事,曾在街上指著他對我說:“瞧,那隻瘦猴,就是春風娛樂美食城大老板冷雙玉。”
就在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衝出了一個身材魁梧、結實挺拔得像一棵勁鬆的中年漢子,他一邊發出憤怒的呼喊一邊躍身而起,大腳掃過去的同時,持斧男人應聲倒地。
他咆哮著,像一頭發瘋的雄獅。那兩個男人見勢不妙,逃跑了。
女人蹲在已成一堆廢鐵的縫紉機旁,無聲地抽泣。男人也蹲下來,將女人攬進懷裏,安慰她,並張開自己的大手,替女人抹去眼淚。孩子站在邊上,呆呆地望著那一堆廢鐵。
顯然,他們是一家子。
喬老師聞訊後匆匆趕到春風娛樂美食城門前的時候,那一家子剛剛離去。
我想,喬老師和這個女人是什麼關係呢?這個女人和這家美食城的主人,到底有什麼恩怨?這樣下去,何時才能了結呢?
然而一切都在那晚的一場大火中結束了。夜裏,一聲聲巨大的雷聲和一道道亮如白晝的閃電將我驚醒,我打開手機一看,正是午夜十二點。看來今夜有暴風雨。於是我下床迷迷糊糊走到窗前,看雨點是否已經落下。沒有雨,然而夜空中那一道道線狀的、球狀的、連珠狀的,甚至火箭狀的閃電卻深深吸引了我,讓我頓時睡意全無。在我二十幾年的人生經曆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密集、如此美麗、如此震撼人心的閃電,它們應和著隆隆雷聲,在天際的各個方向霹靂、閃爍、綻放,仿佛在為黑暗之神伴舞,又仿佛在為龍王獻禮。我也第一次發現,閃電居然五顏六色,有白色、藍色、橙色、紅色,甚至黑色。就在這時,我想起母親的教導:“雷電交加,關門閉窗。”於是心裏一陣哆嗦,趕緊關好窗戶上了床。
很快我又沉沉睡去。但是早上六點,一股又一股嘈雜的聲浪和劈裏啪啦的燃燒聲將我從美夢中拽醒。我打開門一看,大吃一驚。一場不知因何而起的大火,因了夏天的幹燥和夏夜的清風,將整個春風娛樂美食城變成了一片火海。驚起的人們奮力救火,然而風威火猛,潑水成焰,根本無濟於事。隻見烈焰之中,火舌隨著風勢亂舔亂舞,瓷磚激烈地爆炸,瓷片如冰雹般紛飛,人們紛紛抱頭後退。接著,更大的爆炸聲接連響起,猛烈的大火如洪水般衝出門窗……消防隊姍姍來遲,也許在春風鎮的曆史上,這樣可怕的火災還是第一次。等他們連接好水帶,舉起水槍,朝火海射出一條條水龍時,已經太遲了。顯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水槍裏麵射出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油。很快,整個春風鎮籠罩在一片紅光和濃煙之中。春風鎮的白晝就這樣提前到來。等到正午十二點,火勢才漸漸變小,最終一點點熄滅。春風娛樂美食城毀於一旦,一同被燒死的,還有它們的主人冷雙玉。
4
這場火災發生在學期期末,馬上就要放暑假了。等火徹底熄滅以後,春風鎮公安局立即對火災原因展開了調查。但令人納悶的是,自從火災發生後,喬老師一直沒來上班。鑒於他和那個女人的關係,人們隱約覺得,他的失蹤似乎和那天晚上的大火有關聯。於是,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滿天飛,我第一次發現人一旦倒了黴,所謂牆倒眾人推,再好的人也會受到大家的輕蔑和猜忌。這令我很不快,同時更加擔心喬老師。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場火災非常蹊蹺,眼前總是閃過火災那天下午,發生在春風娛樂美食城前麵的那場毆打,以及我的學生王向誌和他母親那憤怒的臉。
自從那場大火之後,王向誌的母親就再也沒有在那裏出現。老貨郎哥也不知去了哪裏,那兩間很早以前燒毀的小店中,隻剩下那副被他磨得油光閃亮的扁擔和那口懸掛著的小鐵鍋。王向誌倒像從前一樣來上課,他一掃以往的憂鬱和沉默,興高采烈,活躍異常,簡直像變了個人。
這天周末,學校裏空蕩蕩的,隻剩下我這個外地老師。正當寂寞無聊之時,我又收到父親的來信。我的父親頗像《圍城》中方鴻漸的父親,喜歡給兒子寫信,一方麵賣弄他那在中學語文課堂上練就的文采,一方麵摘抄大段大段《曾國藩家書》上的名言警句,稍加篡改,變為己用。今天這封信,卻出奇地簡短,偌大一張白紙上,隻有草草幾句話:“孩兒在外,牽心掛腸。思兒心切,盼兒歸家。羽翼再豐,父母雛燕。他鄉雖好,終非故土。一家團聚,共享天倫。”落款是“望眼欲穿的父母”。第一次,父親的來信使我熱淚盈眶。
中午太陽隱去,涼風習習,我沿著濱河路散步,又一次感受到春風鎮那獨特的美,想到父親的來信,心裏異常矛盾。春風鎮,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啊!而且,隨著交往的深入,我越來越愛小楊老師,我真想和她永遠留在這裏……這時,我發現喬老師的辦公室門竟然虛掩著,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埋頭伏在桌上,像一個被命運擊垮了的人那樣頹唐無力,我的到來他絲毫未覺。他的麵前,電腦開著,這段時間紅得發紫的海派清口創始人周立波正在表演。那個節目我看過,叫《笑侃三十年》,講的是改革開放至今,中國社會方方麵麵的巨大變化。他說:“今天是笑侃三十年,三十年哪,是半個甲子,三十年的時間跨度應該是很長了,改革開放三十年,一眨眼,三十年過去了……”
我敲了敲桌子,他茫然地抬起頭,一見是我,臉上的肌肉鬆弛了一下。短短幾天時間,他的變化竟如此之大,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隻見他臉色蒼白,形容枯槁,平日的風采消失殆盡,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愣了半天,我才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怎麼了?還好嗎?”
“哦,我很好。”
“這幾天你沒來上班,我很擔心你。”我說,他沒有回答。
房間裏流淌著一股無形的壓力,與室外自由自在的氛圍形成強烈的反差,令人窒息。
“他們到處找我,我隻好來學校躲躲。”
我以為是公安局,心裏咯噔一下。
“他們?誰呀?”
“王小寶,清夏,還有張叔。”
“他們找你幹什麼?”
“說來話長……我放火了。”
我跳起來。
“你不相信嗎?”
“請你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誰會開這種玩笑?”
我怔怔地看著他,仿佛第一次看見這個人,這個我已經相處了兩年的、對我關懷有加的、我最親密的同事和朋友。
“我告訴你,”他說,用一種無所畏懼的口氣,“我放了火,就在他們打她的那一晚,我,”他停頓了一下,眼睛裏流露出令人驚懼的、凶狠的光芒,“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我必須報複,否則,我遲早會發瘋。”
我被他眼裏突然流露的凶光所驚嚇,感到毛骨悚然,仿佛根本不認識我麵前的這個人。我站起身來,想逃離這個地方。
“我準備投案自首。但是,”他停頓一下,略顯遲疑,“請你不要走,好嗎?我想和你說說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坐下來,滿心疑慮。
“我還要告訴你,”他坐到我對麵,神色一下子靦腆起來,仿佛下一句話比他殺人放火還難以啟齒,“我愛著一個女人。”
“許多男人都會犯這個錯誤——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是……”
“清夏。”
“哦。就是每天……擺攤的那個?”
我本想說毀了容的那個,想想不好,改了口。
“是她。”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雙眼霎時充滿淚水。
“我愛她。”他又說道,喉嚨裏帶出一串壓抑的哭聲。
“我愛她。我愛她。天哪,我愛她!”他吼叫著,神情變得狂野迷亂。我深感震驚,但又覺得合情合理。
“昨天公安局又把他們招去了。公安局懷疑是他們三人中的某個人放了那把火,因為起火那天下午,他們曾和春風娛樂美食城老板冷雙玉打過架……王小寶說那把火是他放的,張叔說是他放的,她……她也湊熱鬧,說是她放的。遲早,公安局會查出來的……其實,他們不知道,那把火,是我放的。”
談話就此結束,他又陷入痛苦的癡迷狀態,仿佛忘記了我的存在。我不知該怎麼安慰他,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如此迷狂、如此心碎的樣子,我還從未見過。電腦屏幕上,周立波還在講俏皮話:“……那麼我想呢,我說很多三十年前的事,由於時間跨度,可能難免會有失真,失實,失誤的地方,我希望各位朋友能夠原諒我……”
太陽出來了,光影投在玻璃上,屋裏一片光明和溫暖。他平靜下來,喝了一杯水,問我是否願意聽他講講過去的故事。
我點點頭。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性,我將盡量刪去我倆之間的對白。
5
我出生於1976年。那時春風鎮和中國所有地方一樣,實行計劃生育,所以,盡管我的父母像很多具有樸素香火意識的農民一樣,不生出一個兒子誓不罷休,為此還曆盡艱險東躲西藏,最後還是被鄉幹部發現了。他們用架子車把我母親拉到鄉政府,結果,經過一路顛簸,剛下車,她就分娩了。嗬嗬,這真是一段有趣的經曆,母親對此萬分得意。每當我做了一件讓她驕傲的事情,她總會把那時的情景回憶一遍,每講一次都會虛構許多驚險的情節,使一件簡單的事情變得像一部武俠小說那樣冗長和複雜。她講鄉政府的幹部抓她的時候她如何像隻伶俐的猴子,在幽深的巷道裏跑來拐去;被抓後如何與他們鬥智鬥勇,企圖逃脫;又如何得到上天保佑,使本來想給她結紮的醫生變成了手忙腳亂的接生婆……我和姐姐們猶如身臨其境,百聽不厭。
盡管我在全家人的寵愛下長大,但我不是那種被慣壞了的孩子,相反,我從小懂事,給了母親很多安慰。我比較早熟,性格靦腆而敏感,有點像女孩子。我徹底同童年生活決裂,是在十二歲那年夏天。那時我就像拔節的玉米一樣瘋長起來,害得母親整個夏天都忙著翻撿姐姐們穿過的舊衣服,以便為我改裁一件汗褂或者小衫什麼的。而那時我已經朦朦朧朧有了自我意識,寧願穿自己那件短小得幾乎露出肚臍眼的,青蠅翅兒般的白襯衫,也不願意再穿由三個姐姐輪流穿過的舊衣改做的“新衣”。可是在以前,能得到這樣一件“新衣”,我是多麼高興啊!我鬧了整整一個月,母親才同意給我做一件新衣。那幾天的情景曆曆在目。為了給我扯一塊做衣服的布,一連好幾天,一到晚上,母親和大姐就開始商量合計。她們的表情認真嚴肅,但語氣卻充滿了幸福喜悅。母親說,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了,給麥倉做一件棉罩衫比較劃算。大姐說,那他冬天怎麼辦?母親說,小孩子火氣大,貼肉穿一件棉線衣,上麵穿個小棉襖,冬天也就對付過去了。我蜷縮在炕角,繃著臉,一動不動地聽著她們之間的談話,心裏卻翻滾著一股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激動。兩個雙胞胎姐姐,麥香和麥多,隻大我一歲半,各自穿著姐姐們寬大的舊衣朝我瞪眼,朝母親撅嘴。因為內疚,我躲閃著不敢看她們的眼睛,但她們還是不住地在被底下用腳蹬我。我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她們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愛可親。要不是我的襯衫實在太小了,我都不好意思穿著它出門了,我寧願讓母親給她倆一人做一件新衣。她倆幾乎一模一樣,人們見了她倆總是先呆一呆。不是嗎?她倆太漂亮了!我想,等我長大了,要給每個姐姐做好多好多漂亮的新衣服。這樣想著,我笑出聲來,她倆也就笑了。
之後的某一天,母親領著我到鎮上那家最好的裁縫店去做新衣。那是由一對外地母女倆開設的店鋪,從我記事起,她們就在那裏了。店麵很小,隻有小小的兩間,坐落在鎮西側一條比較熱鬧的小街上。那個年代流行定做衣服,由於店主精湛的手藝,很多人慕名前來,給這條小街增添了不少生氣。
她們的店門上沒有招牌,隻在朱紅色的門框上用娟秀漂亮的楷體刻著她們的店名——劉氏裁縫鋪。小店在小街中央,默默地佇立在那裏,好像有意從喧鬧中抽出身來,又好像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似的。房屋四周種著很多花草,早春的時候一株黃色的迎春花率先報出春的訊息,深冬的白雪下,耐寒的刺玫還在火紅地開放。一塊小小的菜地也是那麼賞心悅目:大白菜正在收心,豌豆正在掛角,蒜苗已經抽薹,馬鈴薯的花蒂也吊著一個個綠色的漿果。如果你朝小店望一眼,你一定會愛上這個地方。緊靠店門放著一張半新的縫紉機,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坐在後麵,鮮豔,嬌嫩,像朵清香的玫瑰花瓣。她常常被門外的花草吸引,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兒,微眯著眼睛望著它們出神。有時候,她粗長黑亮的辮梢上插著一朵紅色或者黃色的小花,鬢角也插著一朵。她的嘴唇鮮紅滋潤,眼睛清亮如新月,人們都說,她仿佛一個下凡的仙子。
她的身後掛著十幾件已經做好的衣服,有那個時候我們鎮上及附近的城裏所能有的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做工精細,線條勻稱而流暢,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風情和神韻。她的身後,用泥胚支著一張寬大光滑的木案,那是她母親的裁剪台。木案的一角總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摞待裁剪的布,布邊有幾樣簡單的裁剪工具——一把已經磨損得看不清刻度的木尺,一把把柄上纏著幾層灰布的大剪刀,幾坨白粉塊,一條軟尺。她的母親——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店主總是微蹙著眉頭站在案前,沉默而嫻熟地忙碌著。一扇小小的窗戶開在木案上方的土牆上,給這間小屋注入了一絲光明。有時候,女店主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出神地凝望窗外。這時候,你會發現,她的神情淒涼而痛苦,有一種受難般的隱忍和美麗。土牆用那個時候流行的淡藍色花牆紙糊著,屋頂則用一些花花綠綠的布頭連接起來的布單罩著,平平展展,無褶無痕。隻消望一眼,你就會發覺,布頭之間絕不是胡亂的拚湊,而是精心的搭配與組合,充分考慮到了色彩與構圖,靈感與喜好,以及與整個屋子的協調感,簡直就是一件出色的藝術品。小屋左牆邊擺放著一些布匹,布匹旁邊的一個小桌子上小心地擺放著一個大肚玻璃酒瓶,瓶子裏插著鮮花:春天是幾束紫色的靈白,夏天是各種野花或者僅僅幾枝香柳,冬天則是菊花或一兩朵幹枯的玫瑰。桌子沒有塗油漆,結實的老果木材質泛出一層密密的年輪,散發出淡淡的木香。木板地麵光滑潔亮,顯露出當地樺材的粗糙紋理。整個小店布香彌漫,洋溢著一種純潔安詳的柔美氣息。
我們去的時候,女孩正在埋頭幹活,夏天早晨的陽光在她身上流瀉,微風輕拂著她額前蓬鬆的劉海,看得出她臉上帶著那種沉浸在工作中的愉悅的微笑。我們投在她身上的陰影使她抬起頭來。
我永遠記得那一雙清澈的,略帶驚慌和羞澀的眸子。
“清夏。”母親呼喚她的名字。
她用外地人那種溫軟特別的口音告訴我們,她的母親昨天下午去城裏買布了,也許要到今天傍晚才能回來。母親不禁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信任眼前這個稚嫩小女孩的手藝,畢竟這是她兒子兩三年以來的第一件新衣服。女孩看出母親的猶豫,便低頭整理自己的活計。為了不使機器聲吵到我們,她開始給一件上衣鑲邊。她的一雙纖手就像兩隻蝴蝶在飛舞。我看得入了迷,母親也有些詫異。
直到她幹完手中的活,我和母親才回過神來。她抬起頭,看見我們,亦醒了似的嚇了一跳,臉頓時就紅了。
我想起路上剛剛吃過的,母親偷偷塞給我的那枚雞蛋,她此時的臉色,正像那粉紅色的雞蛋皮,鮮豔,嬌嫩。
母親完全放心了,踱過去給我挑布。清夏輕輕地追尋著母親的目光,揣度著她的心意。最後,見母親實在拿不定主意,便拿起一塊厚實的湖藍色實布,用一種老成的口氣,對母親說:“嬸,您看,這塊布好。顏色好看,又厚實。男孩嘛,調皮,愛磨蹭。”母親摸了摸那塊布,又瞅了瞅我小白襯衣胳膊肘處的兩塊補丁,滿意地點了點頭。
接著,她拿起一條軟尺,帶著哄小孩的那種微笑,朝我俯下身來。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的粗重的長辮子垂下來,發梢拂過我的臉頰,癢癢的。
她將軟尺繞過我的後背,雙臂環繞著我,量了一下我的腰圍。其間她的手指接觸到我的皮膚,感覺冰涼冰涼的。接著她又俯下身子量了我的肩寬和臂長,在她抬頭的刹那,我急忙扭過臉去。
我們出了門。母親撫摸著我的頭,向她抱怨我為什麼長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實際上她的語氣充滿了驕傲和歡喜。然後她一再叮囑小裁縫,把衣服縫得寬大些。從她的口氣裏,我知道,這件棉罩衫陪伴我的時間絕不會比身上這件小襯衣短。自始至終,她都會心地微笑著。
三天後我們去取新衣之前,母親吩咐我下到菜窖裏,挑幾個紅瓤的甜菜給劉氏裁縫鋪的母女倆帶上。這是母親與劉氏裁縫鋪母女倆交往的慣例。母親沒有錢,隻好以糧食和菜蔬抵消做衣服的錢款。實際上我們很少做衣服。那母女倆也是孤兒寡母,我們是同病相憐。我在菜窖裏翻了半天,幾乎把所有的甜菜都認真比較了,才挑了十來個最大個最鮮嫩的裝進尼龍袋子。看著那鼓鼓囊囊的大尼龍袋子,大姐一邊罵我是敗家子,一邊去到廚房,用紙包了兩張早上剛烙的白麵油餅,遞給我,準備一並送給那母女倆。那年我們的甜菜大豐收,全家人的心跟甜菜一樣甜蜜,跟糧倉一樣踏實。母親蹲下身,抱起一個紫色的甜菜,就像抱了一個娃娃。“聞著都這麼香甜。”她說,臉上露出難得的、舒心的微笑。大姐蹲下身,在我和母親的幫助下將那袋甜菜扛上肩膀,邊吃力地邁開腳步邊小聲地抱怨:“都夠那娘倆吃一個冬天了。”我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盡量把那件短小的襯衫往下扯,跟著母親和大姐,喜滋滋的,出了門。
大姐身材高挑,兩條烏黑粗長的麻花辮子隨著沉重的腳步在胸前來回搖晃。大姐嗓門大大的,說話做事就像個男人。老遠我就看見了清夏,她正坐在店門口,像往常一樣埋頭縫衣。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穿過狹長的街道和各種叫賣聲躥進我的耳膜,我的心裏一陣慌亂,心口突突突跳個不停,手裏的油餅被我捏得變了形。我扯扯大姐的衣襟,哀求說,歇歇吧,大姐!大姐說,再走幾步就到了,歇啥哩!我隻好低頭跟在她的後麵,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和羞澀。
一進門,我就看見了我那件湖藍色的棉罩衣,它被一根粗粗的木衣架挑著,端莊地掛在一條專門掛成衣的繩子上,像一張嚴肅的麵孔,一雙渴盼的眼睛,一顆憧憬未來的心,一場即將開啟的人生。木案邊隨意地擱著一個鼓囊囊的大花包袱,幾綹花花綠綠的布條,調皮地躥出包袱係口,露出一絲期待的意味。大姐的目光被這個花包袱吸引著,癡癡地不肯移開。她的母親又不在,昨晚被別人請去縫嫁衣了。她先給我們泡了三杯茶,然後蹲下身,從尼龍袋口拽出一個青白的甜菜,撫弄著菜根幾片翠綠的葉子,露出甜美的微笑。我感到驕傲和激動,因為那是我親手挑選的。母親和大姐也笑吟吟地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的女兒和妹妹。愛撫夠了,她取下我的新衣,遞給母親和大姐驗收。母親看看新衣的樣式,又看看細密工整的針腳,禁不住嘖嘖稱讚。接著,母親要我脫下舊襯衫,穿上這件新衣回家。我扭扭捏捏,像個沒出息的小姑娘。最終,等到新衣上身,因為羞慚,我幾乎滿眼含淚了。母親用手指點著我的額頭,嗔怪道:“帽兒斜斜戴,媳婦來得快。瞧你這樣兒,真沒出息!”
出門的時候,她把那個大花包袱塞給大姐,說是她母親一早吩咐的。當大姐把它喜滋滋地抱回家的時候,連我的心裏都暖融融的。它們當天就被姐姐們拚湊起來做成花內衣了。我是穿著新衣服回家的,舊襯衫被母親揉做小小的一團,捏在手心裏。新衣上身的刹那,我第一次懂得了尊嚴和體麵的味道。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我不再扯著母親的手,或是大姐的衣襟,像往常一樣怯怯地跟在她們後麵,而是甩開胳膊,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表情嚴肅地走在她們中間,並不無驕傲地發現,我身旁的這兩個女人,是多麼需要我的保護。這種突然的發現使我的內心充滿了悲哀和痛苦,因為我第一次感覺到,我那未老先衰的母親和被生活磨礪得粗獷潑辣的大姐,在這個生機盎然的小鎮上,是那麼的寒酸可憐。她們什麼都買不起,但又克製不住女人天性愛美的本能,隻好悄悄地、謙卑地望望店門口花花綠綠的襯衫,實在忍不住便輕輕地摸一摸衣服的質地,看到店主詢問的眼神便迅速扭頭前行。這一幕我以前從未注意到,今天卻盡收眼底,新衣帶來的興奮和喜悅刹那間消失無蹤,隻剩下痛苦和羞愧。第一次,商店櫥窗裏那種由我們當地甜菜製作的一毛錢八個、又黑又糊的硬糖不再使我流口水,就連想想也覺得害臊和厭惡,對我來說,那樣的時代已經永遠結束了。就這樣懷著複雜的心情回到家,三個姐姐立即跑過來簇擁著我,六隻手在新衣服上摸個不停,並反複地命令我伸臂、轉身,甚至退到牆角,走出屋外,從她們能想出來的各個角度觀察這件新衣和穿這件新衣的她們的小弟。最後的結論是:穿上新衣的小弟,更加可愛了。就連麥香和麥多,也對我發出由衷的讚美和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