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安欣(瑤族)
一
鎮上有人記得,1942年的冬天,奶奶去秦山上采藥時遇一場特大的暴雨,然後就失蹤了。可是,三天後又回來了。
這個事件像一個綿長的音符長久地在黃古鎮上縈繞,因女主角並沒有如他們預料的那樣被日本人搶走,或是無端地摔下懸崖死去,而是好好地又回來了,沒有絲毫受損,還是那樣飄於塵世之外的美麗。
那一年,奶奶十六歲,她不言,不語,隻微微一笑,便傾倒黃古鎮的小夥子們。可是,她是聾啞人。所以,當人們對她那三天的去向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時,她因聽不見,也就不用費勁去解釋。就像一首再好的歌,唱久了也會膩。後來,找奶奶要草藥的人也就不再試圖知道點什麼,仿佛這個事件就過去了。
奶奶的雙親早早離世,給她留下了一個草藥方子。那是個神奇的方子,誰也沒見過,隻有奶奶能熟練地把一些看似平常的草根混在一起,熬成湯喝,便有了奇效。隻要找到奶奶,那些個跌打損傷,無兒無女的就能得到醫治,這個傳下來的藥方讓聾啞奶奶在眾人麵前簡直成了神仙一樣。
人們對奶奶的一舉一動也就更為關注。更何況,之後奶奶的行為又是那麼驚世駭俗。在深居簡出之後,她在第二年曼陀羅花開得最爛漫時生下了老馬。是在家裏自己剪的臍帶。我不能想象奶奶是怎樣做到了,但她神奇地做到了。
老馬的出生讓那個已經讓人忘記的事件又浮出水麵,奶奶也從一個神醫瞬間成為人人議論的不貞潔女人。
鎮上的女人都各懷心事地猜測,回家逼問男人無果後暗自打探老馬會是哪個男人的孽種。
但很快,這樣的揣測便被推翻了,因為人們發現還是嬰兒的老馬長得太特別了,跟黃古鎮上哪個男人都不像。
到現在,當我每次望著掛在我家朝南的房間牆上照片裏的老馬,還是覺得老馬帥得非同尋常。他長得高瘦,眼睛深藍如一麵湖水,臉部輪廓清晰得像大衛塑像,典型的混血模樣。
也有人歎息著說,奶奶是中了秦山的邪氣,才生了個妖孽。
後來人們自然地想起了奶奶上山采藥時的失蹤事件。這件事跟她生下老馬有著直接關係。
有人看到奶奶回來時背簍裏沒有草藥,隻有一個有奇怪圖案的類似肩章的東西,硬硬的,奶奶很快藏了起來。所以有好事者說,這是美國駝峰隊落難的隊員留下的。
可沒人看見過美國飛行員。
於是,隻是猜測。老馬就隻是一個傳說。但老馬是個野種,是不爭的事實。
背地裏,女人會在枕邊狠狠叮囑男人,不許靠近那個放蕩的女人。
黃古鎮上的人像躲瘟疫一樣躲著老馬和母親。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把關於老馬的出生傳得越來越玄乎,而且經年不息,常常被人提起來溫習,像反複溫習一部聽來的充滿誘惑的傳奇電影。
我之前並不知道,原來一個並不確定的被人臆想出來的身世也會成為一種災難。
關於老馬的來曆很神秘,美麗安靜的奶奶無法告訴人們她是怎樣懷上這個兒子的,也許她根本就不想說。動蕩不安的四十年代,黃古鎮與世隔絕,他們的先祖不知哪個朝代就在這裏住下了。小鎮其實就是幾個小村寨,它們若即若離地分散在山坳裏,九座大山勾連著,把村寨環環圍住。每座山頭都築著高高的石城門,村村之間的要道都建有碉樓,易守難攻,一呼百應。他們采藥,染布,過歡樂的節日,仿佛紛亂的戰事與他們無關。
老馬出生的那一年,據說是來過潰退的日本兵的,但他們實在不敢貿然進入這個城堡式的古寨,在外圍溜了一圈,往空中放了幾槍,離城門遠遠的就撤退了。鎮上人很驕傲地說,就算進來,也是甕中捉鱉,叫鬼子有去無回。
如果老馬不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會在有了少年心事後,早晚想著要離開黃古鎮。黃古鎮很小,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這個躲藏在最西南的小鎮。這裏四季如春,是適合各種花草生長的地方。春天百花競放,到了夏秋,美麗的曼陀羅花在小鎮的每一片土地上盛開著,芳香迷散。這種常年迷漫的春天氣息讓我迷戀。
這是個讓人著迷,不想離開的地方。
二
上帝仿佛總是迷糊的,他給了又聾又啞的奶奶美麗脫俗的模樣,卻忘記給她幸福;給了老馬生命,卻忘記給老馬一個強健的身體。
盡管老馬生來就比別的孩子高大,但在物資嚴重匱乏的年代,老馬身體的各個部位還是因極度缺乏營養而脆弱不堪。隻要天氣稍有點風吹草動,老馬的身體立馬就有反應,他常常覺得他就是個天氣預報器,而奶奶一到刮風下雨天就緊張。好在,奶奶是草醫。在那座依山而立的吊腳樓裏,常常飄蕩著濃濃的草藥味,還有老馬的咳嗽聲。奶奶會到山上采來草藥,燉著木耳、野山菇給老馬補身子。每到雨季,山上的樹上就長著成串的木耳,叢林裏長滿野山菇,這個季節,老馬就長得飛快。
老馬身體弱,奶奶染布,采藥,節衣縮食地供他上學。小鎮上從不下雪,但每到秋風春雨,老馬都會合時宜地生一場病。奶奶抱著沉重的染布一家一家去換糧,可還是入不敷出。
但老馬的身體還是長得飛快,成績也勝出一籌。他比小鎮裏同齡的人足足高出一個頭,白皮膚藍眼睛,人們背地裏就叫他綠眼怪。放學路上,總有同學追在後麵扯著嗓子叫:“野生的綠眼怪!野生的綠眼怪!”
第一次,他揮著拳頭把叫得最響的那個流著鼻涕的小子打得嘴角流血,一邊打一邊怒吼:“叫你說,叫你說!”直到大人趕到才硬拉了開來。大人自然是拽著老馬到奶奶跟前,跟奶奶一番理論,拿走一堆草藥,末了,丟下一句:“也不曉得從哪裏拱出來的野種,有娘沒爹的,還欺負人!”
晚上,他睡著睡著就揮舞著拳頭醒了,下半夜,奶奶就一直抱著他睡,一隻手臂讓他枕著,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貼在左胸口上。他其實醒來就再也沒睡著,就這樣任奶奶抱著,任奶奶的眼淚流了一夜。
後來還是有人在身後叫:“野生的綠眼怪!野生的綠眼怪!”他裝沒聽見,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他不再打架,這樣就沒人告到奶奶那去。每天放學後,他就到秦山腳下的那棵古樟樹下,對著頭頂上的那個黑黑的樹洞,不停地說。
其實老馬有很多話說。
他說,我不叫綠眼怪,我叫馬致遠。
他說,媽媽是黃古鎮最漂亮的女人,媽媽不是破鞋。
樹洞不回答他,他繼續說下去,我不讓媽媽生氣,不讓媽媽流淚,我要讓媽媽說話,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他還說了很多,說了以後的夢想。那時,他有很多夢想,不著邊際的,是連奶奶都沒告訴的,他偷偷地說給樹洞聽,然後再藏回心裏。說著說著,他就會握緊了拳頭,揮舞幾下,才轉身回家。
黃古鎮素有習武的傳統,長成人的男孩女孩都會舞上一套拳,男孩學男拳,女孩學女拳。鎮上有習武館,十歲時就得練武,十五歲就能獨擋一麵,十六歲就可參加賞花節,舉行成人儀式,那時,就可相親成婚。老馬不到十歲就偷偷習武,奶奶並不知道,隻是看著他日漸強壯。
再有人追在後麵叫他綠眼怪,他就狠狠地綠眼一瞪,揮揮拳頭嚇嚇他們,果然他們就害怕了。他是讓夥伴們害怕了,可他們就更不願跟他在一起玩了,後來老馬成了遠近聞名的怪人,模樣怪,脾氣更怪,他就像隻隨時警惕的刺蝟,總是聳立著堅硬的刺。外人輕易觸碰不得,不是沉默寡言,就是暴跳如雷。隻有跟奶奶在一起時,他才乖巧得像隻綿羊。
老馬七歲那年,曼陀羅花依然開得很旺,可與它們一起在秋天繁殖的還有一種奇怪的病。鎮上有人長了小疹子,無人能治好,快速地死了幾個人,黃古鎮上一片惶恐。無論老太太把老馬捂在家裏有多嚴,還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病。
老馬發病的那些天裏,鎮上人人自危,沒人敢過來看一眼,大家都以為這一次老馬是逃不過劫難了。
老馬高燒七天,奶奶足足七天沒合眼,人瘦得不成形。
有人歎息著勸奶奶:“別折騰了,他注定是養不活的,你這不白費勁嗎?看把你累的,也不知那個該死的男人在哪……”
奶奶不言語,繼續給他熬著草藥,涼好了,再一點一點地把藥汁喂進嘴裏,可藥從老馬嘴角流下,他毫無知覺。奶奶倔強地再喂,他再吐。後來,奶奶用筷子撬開他的嘴,還用嘴含著藥口對口地喂,老馬就是咽不下去。奶奶一急,抱著老馬滾燙的身子“啊……啊……”不成語地大哭了起來。在靜謐的世界裏活了二十多年的奶奶,哭得撕心裂肺,把憋在心裏多年的委屈全倒了出來,哭聲從吊腳樓傳出來,驚飛了一群山林的鳥雀,鳥雀鼓噪著從樓前呼嘯而過……老馬微微睜開眼,輕輕動了動手指,哭得快暈死過去的奶奶瞬間抓住了這根稻草,她知道兒子有救了。
那個晚上,她逼著老馬喝下了三碗藥湯,打來古井水擦身子,連續換了十幾盆古井水,天亮時老馬身子總算涼下來了。老馬就這樣活過來了。
七天後,在奶奶的草藥調理下,老馬又活蹦亂跳了,奶奶綻開了笑容。她帶他上了一次山。
那是他第一次跟隨奶奶上山采藥。天還蒙蒙亮,山上霧氣很重,層層繚繞在山間,觸手就能摸到雲霧。老馬很興奮,他從沒想過古鎮的早晨會如此美輪美奐。他跟著奶奶越走越遠,直到山的頂端,這裏就是村寨的城門。可是奶奶卻轉身上了一條小路。說是路,是因為有人走過的痕跡,可以循跡而行。想必這是奶奶采藥常走的。他們在山頂環繞著走,霧氣沾濕了衣服,睫毛上濕漉漉的。老馬緊跟在後麵,不敢出聲,不知道奶奶會帶她去哪裏。
在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後,奶奶終於停下了。老馬細心地發現在一大叢灌木遮掩下,隱約出現了一個黑黑的洞口。奶奶從背簍裏拿出一根裹上了鬆脂油的木棒,點燃了,牽著老馬摸索著往洞裏走。
老馬後來說,當時他不知道前麵會是什麼,覺得小小的心髒快要從體內蹦出來。洞中蜿蜒,但有水路,可以沿著水道貼著岩壁走。他們仿佛是穿過了整座山,然後出了洞。再順著山勢往下走,來到一片檵木林深處。當奶奶停下來時,老馬看到他們麵前出現了一座小土墳。它靜靜地守著檵木林,雖然孤單,但被修整得很整齊,墳頭是一束幹枯了的花梗。那時的他已經不知道害怕,隻是疑惑地用眼睛問奶奶。奶奶朝他擺了擺手,拉著他跪了下來,燒了很多冥紙。
奶奶跪在土墳前說:“謝謝天堂的保佑,孩子沒事了,我會把他好好地養大成人的,你放心吧!”
他很疑惑,但還是按照奶奶的意思,拜了三拜,然後在墳頭換上了一束鮮豔的曼陀羅花。
這之後,那座躺在寂靜山林裏開著曼陀羅花的小土墳常常出現在老馬的夢裏。
他跟奶奶一樣,潛意識裏覺得是墳裏躺著的那個神秘的人一定在天堂看著他,讓他能夠起生回生的。不管怎樣,他覺得因這個,他與那個地方變得親近了。每年春天,他都會跟著奶奶一起來到檵木林,看望這個有著某種氣息的人。
對於那些泛黃暗淡的生活片段,老馬和奶奶默契地隻字不提,心貼得更近了。
他很想讓奶奶說話,而不是用手語,他要改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這個無聲世界。奶奶有很多泛黃的醫書,還有珍藏的偏方,是她僅有的財產。老馬一邊上學,一邊讀醫書學醫,他讀得貪婪,不落下一個字詞,但就是沒有找到一個方子是可以用來幫助奶奶說話的。
18歲那年, 他考上大學,終於走出了黃古鎮,來到了省城的醫學院。
我經常去想象,如果當年,老馬留在了省城,那不就沒有了我,那不就沒了我們之間糾糾結結這些年了嗎?
可是,我注定要成為老馬的女兒,並遺傳了我所有討厭他的地方,比如白皮膚,比如藍眼睛,走到哪都知道我是老馬的女兒,知道我有一個野生的父親。就如老馬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跟聾啞奶奶血脈相連,以怎樣悲壯的方式降生,注定落入了黃古鎮,生了根,長過枝,開過叉,但根在,就離不了。
三
母親是鎮上的美人,是奶奶早就相中的賢良女子,經營著黃古鎮上唯一的染布坊。據說是年輕時姥爺因為姥姥病逝,便離開江南,雲遊四海,四處探寶。來到黃古鎮後,不知為何,無心再遊,就在此安家落戶了,在鎮中心開起了這家染布坊。姥爺把紮染的手藝都傳給了母親後,潛心研究起了古董。母親染的藍布窗簾、被子、桌布無人能及,而許多來買紮染布的男子目標單一,隻為來一睹母親的芳容。
我能想象,母親每天很早就從染房裏忙碌起來,然後都會把藍花染布層層懸掛在陽光下,母親挽雲髻,白衣藍褲的清秀身影在藍布間穿梭,染了陽光的臉上都是金色的細汗。
不是無心情事,是心有所屬。
那時老馬上學必經過染布坊,但他從沒像別的男孩一樣盯著母親看,甚至遠遠地用心看一眼都沒有。他總是目不斜視地大步就走過了。
母親看不上鎮上那些小心翼翼的後生,她看著孤傲如山的老馬匆匆路過,就一頭掉進了那雙藍眼睛裏。她想,就算他是塊千年累積的冰山,她也要把他融化為一湖春水。
姥爺總是一邊擺弄他的古董,一邊看著心不在焉的母親,逗她,藍子,是不是該出嫁了?今年賞花節上給爹挑個女婿回來?
母親便過來打姥爺,去,討厭,我就不嫁,要陪在你身邊養老!
每年十月,曼陀羅花開遍小鎮時,黃古鎮上凡滿十五周歲的姑娘小夥都要參加賞花節,那是他們的成人儀式。是戀愛的季節,甜蜜如花的日子,男孩們頭上紮著藍頭巾,穿上藍布褂,腰佩環帶。他們佩帶腰刀,手裏握著鹿皮鼓麵的長鼓,來到武廟。武廟的四周開滿黃的紅的曼陀羅花,像一個被裝扮一新的舞台。這個牆體斑駁,透著滄桑古意的武廟成了他們拋繡球的舞台。男孩們耍弄起長刀,跳起了長鼓舞,他們的眼睛裏裝著心愛的姑娘,準備隨時向姑娘表達愛意。
那一年,母親十五歲。她穿上了最豔麗的裙裝,甚至戴上了姥爺為她準備出嫁用的雙子銀耳環,那是姥爺從一個流浪的藝人手裏用一袋麵換來的。早早地就出門,一對銀耳環灼灼生輝,映著她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裏就隻剩下了老馬。
母親在人群中看著老馬,隻見他眼神專注,把一支鹿皮長鼓舞得出神入化;而長刀過處,風聲淩厲,一招一式都恰到好處。他已經是個渾身充滿力量的男人,陽光照在他裸露的長手臂上,他的脖頸上,他深邃的藍眼睛上,他高高的鼻梁上,然後再一點一點地滲進母親心裏,曬得她渾身躁熱,突然就紅了臉。她覺得老馬的眼睛裏都聚集了狠勁,令人畏懼,卻又是自己想要依靠的力量。那天,心中滿是愛意的母親一套女拳打得柔中帶剛,短鼓舞優美輕靈,如一隻山中靈雀,聚集了男孩們的目光。
那一天,她傾情起舞,卻隻為老馬。而他,渾然不知。
表演完畢,在大祠堂裏,母親的小方桌上堆滿了寫著小字條的信物,那些男孩贈送的禮物,她一件都沒帶走,卻偷偷把一方藍布手巾放在了老馬的方桌上。他的方桌上隻有她那張精致的手巾,他不可能沒看到。
隻是老馬沒有心思戀愛,他每天忙於上學,看書,采藥,搗藥,連過賞花節也是奶奶逼著他去的。她說有喜歡的姑娘要帶回家來。黃古鎮有個規距,凡在賞花節上女孩送出了情物,那就是一首歌,已經唱給你聽。收下了,就是應唱。這一唱一和,結局就是婚姻。如果沒有收到女孩的贈品,那男孩隻有等來年的賞花節再來表現,贏取女孩子的青睞。
母親很興奮,她把自己親手繡製的藍手帕送給老馬後,就遠遠地躲在人群裏,卻隻見老馬看都沒看一眼,就帶著長鼓離開了人群。她想叫住他,剛張嘴叫了一聲:“哎!馬致遠……”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是那麼微弱,瞬間就淹沒在人群裏。又有男子向她走來,她逃也似的離開了祠堂,然後就看見了老馬孤獨地走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偶爾抬起頭來望望高高的山頂。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但她知道隻有等來年才能再次向老馬表白了。母親又氣又急,卻又不好發作,隻好氣呼呼地回到家裏。
後來母親才知道,老馬根本沒注意那張手帕,離開了祠堂裏熱鬧的相親會,獨自去了檵木林。賞花節是男孩女孩的成人儀式,他終於長大了,是個男人了,他要告訴那個與他有著神秘關聯的男人。是的,一定是個男人,他敢肯定。從此,這片檵木林裏是兩個男人的對話。他太想找個人好好說說話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無聲地活著。
那天,他坐在墳前,喃喃自語,說著他十五年來很想說的話,仿佛有人在傾聽他的講述。
後來,他問,你到底是誰?我父親到底是誰?
你從哪來?我從哪來?
你去哪了?我該去哪?
他反複地問著,然後繞著墳旁的那棵大檵樹不停地走。然後他就發現了樹上的一個大樹洞。他快速爬上樹,在樹洞的最裏麵摸到了一個薄薄的布包裹。
裏麵是一封發黃的卻保存完好的信。這是一個令他興奮得要大叫的發現。他一遍遍地讀著,渾身熱血翻騰,他覺得這封信就像一根魔棒,探進他的身體裏,攪動著,使血管裏的每一滴血都因這封信而狂跳。他想喊,想叫,他問了千萬遍的問題終於找到了答案。後來,他坐了下來,抱著頭坐到了天黑,不管他知道什麼,都不能說,一說就破,然後會流出黑黑的液體,汙染了奶奶聖潔的愛情。離開時,他把信放回到樹洞裏,他要幫奶奶保守住這個秘密。
他把象征成人的腰佩解下來放在了墳頭。裏麵躺著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曾經慘烈,他理解了為什麼奶奶每年都會來這裏看望他。
那天,老馬被巨大的發現衝擊著,完全忘記了賞花節,相親會,更不知道,他還傷了一個女孩的心。但這並不妨礙母親依然傻傻地等著老馬能給她個信號,哪怕是多看她一眼。或者,她也可以等來年賞花節,再次向老馬拋出繡球。
四
老馬很快就去省城上學了,而且遇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孩。
那個美麗的姑娘是學校樂隊的二胡手。
黃古鎮裏人人不屑的綠眼怪是她的天堂。一次,醫學院組織去劇院看演出,觀眾們在退場,她在收拾樂器,抬頭望向台下,她一眼就看到了長得特別高大、雕塑一樣的老馬。他在一群文弱的男生當中,顯得那麼突兀,更特別的是:他還那麼冰冷!他隻是在擁擠的人群中緩步往前挪動時,隨意地看了一眼舞台,那道流轉的藍光,那張似雕刻出來的側臉一下就把她抓住了。她覺得他身上有種特別的說不出的東西,讓她想要去那雙藍眼睛裏看個究竟。
後來,當他們相愛後,她便調皮地盯著他的眼睛,抱著他的脖頸說,你好像全身上下都是故事,我要看到你的全部!
琢磨藝術的女孩也好奇去琢磨渾身上下都透著故事的老馬。她在劇院和醫學院之間的那條林陰道上無數次地與老馬偶遇,可他卻像塊堅硬的石頭,絲毫沒注意到每天都會在同一個地點遇見同一個女孩。
在第十五次偶遇時,她已經足足觀察了他兩周。這兩周她悄悄向醫學院的同學打聽他,知道他來自最西南的一個小村寨,學習成績極好,而且正跟教授研究一個醫學課題。隻是平常沉默寡言,更不懂風情。她喜歡這樣的一張白紙,可以從零開始書寫,她相信一定會讓這張白紙畫出他們最幹淨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