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傷心的網事(1 / 3)

小說

作者:阿娜爾古麗(維吾爾族)

在北京

我的青春 包括我青年時代的一半

我丟了、扔了

追求的,我沒得到

卑微的我

飽受了世俗的嘲笑

親愛的世俗,你沒看見 我還活著

心裏 依舊輕聲呼喚 我還有夢

何老師說我是世界上最天真的作家,因為天真,所以我總犯錯誤。古龍小說中有這樣一句對白:隻有死人才不會犯錯誤。人隻要活著,不論經驗多麼老到,智慧多麼高超,學識多麼豐富,總有犯錯誤的時候。別人犯錯誤知道悔改,而我死不悔改,屢改屢犯。

我這次犯下的錯誤就是被一個獐頭鼠目的醜男人騙了一把,起先我並沒看出他是個騙子,在我心中騙財騙色騙感情的男人應該是風流倜儻、冷麵俊朗的一類,我壓根就沒把他放進騙子的行列,這是我致命的錯誤。

我三十歲了,沒有現成的好男人等著娶我了,我想裝嫩,但臉麵上的皺紋掩飾不住實際的年齡,裝下去累死了。眼睜睜地看著女同事們在世紀佳緣網上尋找雄性配偶,我嫉妒得直想撞牆而死,來混充烈女。就在我對婚姻絕望的時候,走上了桃花運,等到的卻是飛來的豔遇給我帶來一段傳奇般的悲慘故事。今年7月26日,一個網站和我簽約了一部關於北漂的長篇小說,並且保證能包裝成暢銷書。

下班回到家裏,已經到了深夜。孤獨深不可測,唯一能給我活力的就有電腦,電腦就是我的鎮宅之寶。這套房子是我四年前買下的,那時候北京的房價還沒上漲,我用幾篇小說的版權費買了這套不足八十平米的樓房,眼下覺得很滿足,對於單身女人來說有房子就有家了,不管日後流浪到哪裏,我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家中等待衰老和死亡。幾個房間除了一張床什麼家具都沒有,屋裏雜亂地堆滿了書籍和報紙。我也想過裝修一下房子,那樣住著會舒服些,可我隨時有離開北京的可能性,沒必要浪費錢裝修。我脫掉外衣,裹了一條褥子,打開電腦,開始寫作。每寫好一章,都要發給一個叫鴻雁的編輯,然後鴻雁再為我指點迷津——往和諧與情感那方麵靠一靠。半個月之後,小說已經寫了十幾萬字了,我很想知道這個一直陪伴我到深夜的鴻雁,到底是男是女。

我把寫好的稿子發過去之後,問對方:“鴻雁老師,我想問問您是男人嗎?”

對方回答:“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問?”

我回答:“對不起,我隨便問問,絕對沒有以身相許的意思。”

鴻雁說:“你真幽默,你打開攝像頭,我也看看你,聽說你們那個民族的姑娘都是黑葡萄眼?”

我一下失去了信心,覺得對不起鴻雁,我的這副長相,哪算得上“黑葡萄眼”,我連忙回答:“鴻雁老師,我怕看了會讓你失望,我長相一般,沒有黑葡萄眼,要不別看了。”

鴻雁說:“看你說的,女作家不一定靠臉蛋吃飯,看一眼吧。”

我賭了一把,我的生活總在冒險中度過。我又不是畸形人,鳳姐比我難看多了,還自稱大美女,人家多自信。看就看一眼,又不和我要錢。我慢慢點擊視頻,對方接了,慢慢地屏幕上出現一個肉臉男人,嘴很大,嘴角一直延續到腮幫子那裏,眼睛很小,亮亮的,他的長相讓我想起蟾蜍一類的動物。這樣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叫鴻雁?驚詫,除了絕望,我沒有別的感覺。

我問:“老師,您怎麼叫個鴻雁?多女裏女氣,叫大鵬、老鷂、飛龍、白虎什麼的不好?看網名,我起先以為您是個女的。”

鴻雁說:“男人也可以叫鴻雁,筆名嘛。你真驚豔,尤其是手腕上的金鐲子,和你簡直絕配,俗話說英雄佩寶劍、才女配金子,我在網上看過你很多照片,都沒有你本人漂亮。你有孩子沒有?”

我說:“我連男朋友都沒有,北京的維族人太少了,找對象很困難。”

鴻雁說:“你可以冒充漢族呀,你的長相又沒有民族特征。”

我長長歎息一聲說:“歲數大了,不好找了。我愛的男人我不敢表白,愛我的男人我不愛。”

於是我們二人在恩恩愛愛這方麵聊了一夜,天亮的時候,各自給對方獻了一枝玫瑰,關機睡了。從這天開始,我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和鴻雁談論感情。慢慢地,我看他不是那麼醜陋了,男人要好看有些無用,無情多是俊秀才。隻要他是對我一心一意的,就是滿臉蛔蟲的男人,也比沒有強,起碼有個依靠。鴻雁發現我不討厭他,接著,他就向我求婚。我考慮也沒考慮,難得人家能看得起我。於是,我就成了鴻雁的網絡情人,也許我饑不擇食寒不擇衣了。

三十歲的女人,不是十八歲的小妹妹了,能抓住什麼男人就抓什麼男人,到了這個地步還指望夢中的白馬王子來垂憐?女人是靠運氣生活的,很多不幸的女人心裏始終缺一部分東西,無法彌補。我很幸運,在我感情近乎春蠶到老的時候遇上鴻雁這樣一個網絡戀人,有戲沒戲先意思著。生活給女人製造了很多遮眼法,使你看不到明天過的是什麼日子,山窮水盡之後,真的會有柳暗花明嗎?

下班後,我們又在網上相聚了,我的黑暗、我心靈的饑渴在此刻得到了滿足。浪漫必定和音樂鮮花相連,我們在網上首先給對方各自獻上玫瑰,然後放音樂,接著相互問寒問暖問心情,雖然彼此遠隔千裏,但是覺得他就偎依在我的身邊,靜靜地聽著我說不完的柔情蜜意、吐不盡的山盟海誓。他在網上發下毒汁四濺的誓言,一定要和我結婚,不和我結婚死不瞑目。我這顆曆盡滄桑的心變得異常柔弱起來,不是裝病就是哭泣,自己把自己當成寶貝一樣看待。

愛情能使女人返老還童,盡管是那麼虛無,可終究覺得有一個柔情萬種的男人在遙遠的彼岸在等待著我,那溫柔的笑意,鮮紅欲滴的玫瑰,糾纏著怎麼愛也愛不完的文字,我迷茫,我相信,隻有他能給我幸福與依賴。我快飄飄欲仙了,我完全被這種摧折人心的浪漫征服了,我發誓未來非他不嫁。

隔著一條網線,他在關愛著我的飲食起居,那千絲萬縷的愛意如烈焰一樣,把我冰肌雪膚融化成一攤水漬,潑在地下無法收拾,我以前是鄙夷網戀的,現在卻發現,我癡迷於網戀。我是個懶惰的女子,以前覺得打扮自己簡直就是耗費精力,現在變得越發愛塗眼影和口紅,更愛照鏡子,我自豪地實現著平凡人的平凡事,我要和他結婚,然後生一個像洋娃娃一樣的西洋女孩,然後商量著給我們的女兒起個好聽的外國名字,如戴妃、舒適藍美惠子、塔塔麗娜、西貝妮蘭等,隨意挑選,讓那些嘴皮子不利索的人叫不清楚。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讓我猝不及防。

俗話說:“世上沒有醜女人,隻有懶女人。”為了接受新的愛情,我計劃減肥,少吃多運動。我從菜市場買了一袋子西紅柿和一袋子白菜,計劃把自己當兔子來養。對自己沒有要求的人永遠沒有進步,這個道理很快在我的身上體現出來,我的臉瘦了,胳膊細了,有了女性的三圍線條了。我們在視頻的時候有了飛躍式的發展。打開寶藍色的液晶屏幕,鴻雁說他是一個黃花後生,人比黃花肥,也比黃花黑。我們相互大笑著,我說我是一個老處女,比白開水還純潔,但是沒有白開水透明。我們又互相大笑。雖然沒有過肌體接觸,但是彼此身上的每一個部位,我們都是那樣熟悉,我們強盛而盲目的欲望,盡情綻放。我像視富貴如糞土的祝英台,那種愛是真正的愛,是堅定不移的愛,於是我幻想著與鴻雁雙雙化蝶。

我的小說就在談情說愛中順利地完成了,我覺得自己應該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工作上了,在北京生活,靠的就是有一份好工作,有一個善解人意的上司維護著,吃苦耐勞些。再找一個好男人過日子,生活就算安定下來了,也就是大局已定。

早上,我每天都要到天通苑地鐵站擠地鐵,順便買個雞蛋煎餅,邊擠地鐵邊吃,有一次在慌亂中一不小心自己把自己的手指頭咬破了,鮮血淋淋。顧不上包紮,繼續進地鐵口,上了地鐵拚命搶座。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用臀部擠我,擠到我的手指上,花花裙子一片鮮紅,人們都看那個女子。我連忙把手放到衣兜裏,拚命捏住傷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女子終於發現身上的血跡,羞愧難當,不過她還真有才,脫下上衣圍住下身。地鐵上的人們哄笑著,女子罵罵咧咧地翻著白眼。至今,我的手指還有一個傷疤,很明顯地有兩個牙印。在北京上班,必須練就超級抗擁擠的水平去乘坐地鐵。

鴻雁總愛吊人胃口,含而不露。本來約好了見麵時間,他卻一次次找理由推卻了。這周,鐵定了在青年湖公園見麵。我花了三百多塊錢,燙了個大圈子頭,抹上發蠟,油油的,走路一蕩一蕩。我一步三道彎地扭著來到青年湖公園,掏出手機正要撥他手機,鴻雁從一個灌木叢中走出來,他可能在那裏小便,第一眼看上去的感覺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農民伯伯。

鴻雁用不安分的目光在我的腰部和胸部撫慰著,然後和我比個子,找理由說我穿的鞋跟太高,所以看上去他矮。我們在青年湖公園溜達了一圈,我的心裏涼透了,我真不忍心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男人。本當陽光普照,卻滿地是霜。我們沒有牽手,沒有擁抱,更談不到接吻,草草分手各回各家。

我再沒有上網,鴻雁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都沒接,現實殘酷到讓人不敢觸摸的地步。其間,我的同事給我介紹了幾個兵哥哥,人家第一句問我:“看上去你的長相很普通,沒有民族特征。”我因為長相沒有民族特征,被人誤認為騙子,我對婚姻已經死心了。

過了一個多月,鴻雁又給我打電話,說他們沒有住處了,網站缺錢,不給他們提供宿舍了,要住在我家,並且強調不會動我一根頭發。我再三解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風險很大,請鴻雁老師再三諒解。

他有些生氣了,說:“你住的是兩居室房子,我隻是暫時住一段時間,為了推薦出版你的《北漂》,我覥著臉到處求人,你真不夠朋友,你的小說到底想不想出版?再說,我已經戒色了,好多北京市的女孩子向我獻媚,都是白日做夢。”

為了《北漂》我的心顫抖了,服軟了,他的這話非常實用,如果《北漂》真成為暢銷書我馬上拿這筆稿費買輛車,何苦每天擠地鐵。我問他:“你住在我家,不怕人們說閑話嗎?”

鴻雁說:“你家又不是青樓,有什麼閑話可說的?你就告人你租出一間房子,網站很忙,我隻有夜裏十一點才回家,又遇不到別人,別害怕,你的《北漂》一出版,你的身價馬上直線上升。”

我說:“我的身價,隻有你來決定了。”

我答應了,心裏還是感到有一種央求錢財的恥辱,但是曆朝曆代,沒有錢能生活嗎?就是他住進來,對我也沒有絲毫損失,他睡他的,我睡我的。因為《北漂》我又和這個叫鴻雁的男人糾纏在一起。

鴻雁住到我的臥室裏,我住到書房。我們雖然住在一個家裏,一個星期連一麵也見不上,等我睡下了,他回來,直奔自己的房間。第二天我還沒起,他就走了。偶然我在星期天見到他,他穿著鬆鬆垮垮的衣裳,讓人產生不了審美的欲望,我們擦肩而過,相互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