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作者:任青春(蒙古族)
一
在馬上奔跑了三天,終於要進入巴彥查幹草原了。那個被少布喻為惡魔的老德成,並未因長途跋涉而顯得疲倦,相反倒顯得異常的興奮。在來草原之前,他就說,你阿爸撇下你已經四年了,我不能總是白養著你,我現在就帶你去草原,教你真正的手藝。至於是什麼真正的手藝,老德成沒明說,他當然也不敢問。然後老德成又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諸如我的炒米和牛肉幹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等等不入耳的話。其實隻有少布自己知道,這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老德成對他非打即罵,吃飯都是老德成吃過後,他再揀點殘湯剩飯對付一下,因此,他長期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更為可怕的是,在呼倫貝爾草原,老德成逼迫他一個人去放牧羊群,那年他才八歲,他不敢想象進私塾,也不敢奢望像有阿爸阿媽的孩子那樣在他們懷抱裏撒嬌,他隻是想讓自己瘦弱的筋骨得到一點歇息。他能怨誰呢?自小他就不知道阿媽是什麼樣,從他記事開始就是阿爸帶著他流浪……後來阿爸也走了,自顧自地到天堂去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讓他過著這樣饑寒交迫的日子。他不抱怨阿爸離他而去,但他抱怨阿爸不該把他交給這個惡魔一樣的人。
前麵就是巴彥查幹草原了。老德成顯得更加興奮,他大吼,抓緊跟上。然後,他凶狠地揮動著馬鞭,猛抽菊花青的屁股,嘴裏高聲唱道:
剛掖上前襟,
駿馬已馳過了孫布爾山;
剛掖上後襟,
駿馬已趟過了額爾古納河……
少布緊隨後麵。他想起有一次,他放牧的羊群遇到了野狼,起初隻是一隻,看到大群的羊群,那隻狼把嘴巴貼在地麵上,低低地吼叫了幾聲,很快就有好幾隻狼從草原深處躥出來,他怕得要命,想象自己很快就會被狼吃掉,變成一堆骨頭,就禁不住放聲哭了起來。狼群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左衝右突的襲擊羊群,有幾隻老羊、病羊被它們咬死。正在這緊要關頭,老德成出現了,他打馬猛追惡狼,狼似乎都怕惡人,乖乖地逃走了。回來後因為損失了羊,老德成懲罰他兩天不許吃飯。
老德成在前麵打馬狂奔,少布在後麵奮力追趕。也許是少布體力不支,也許是他騎的矮馬跟不上前麵的菊花青,距離開始拉大了。他聽到前方隱隱地傳來了歌聲:
比斑斕的猛虎還凶,
比飛翔的雄鷹還猛。
除了它自己的尾巴,
一切都被它拉平;
除了它自己的影子,
什麼都追不上它。
少布用馬鞭用力地抽打著矮馬,慢慢的雙方的距離開始拉近了。他想起十一歲那一年他放牧著羊群,那次在回來時遇到了風暴,他迷失了方向,趕著羊群走錯了路,在他凍得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看到了遠處風雪中透出的一縷燈光……他在老額吉的氈房躺了兩天,終於被死神放了回來。那次損失了五隻老羊和兩隻小羊羔。回來後,老德成把他吊起來,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他,他的後背上全是鞭傷,那段時間夜晚睡覺他都是趴著睡。
老德成放慢了速度,少布跟了上來。翻過一個山岡,他們的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的向陽坡上,散落著一群蒙古包,有炊煙從穹頂冒出。老德成用馬鞭指著蒙古包說,看到了吧,那就是呼和阿爸、烏蘭阿媽的家。少布的心一熱,眼眶熱辣辣的眼淚差點沒掉出來。他已經三年沒有來阿爸阿媽的家了,在他的心裏,一直都把呼和阿爸和烏蘭阿媽的家當做自己的家,把他們當做自己的阿爸阿媽,把薩茹拉當做了自己的姐姐,把斯琴當做了自己的妹妹。多少次在夢裏他都夢見自己又來到了日夜想念的東部科爾沁草原。今天他們終於來到了。這時節正是初秋,草場呈現出了黛綠色,遠遠的飄來了野花的馨香。有幾隻母牛在哞哞的叫,還有幾隻百靈子在應和著。這就是科爾沁草原!
他們在呼和阿爸的氈房前下了馬,還沒等拴上馬,阿爸阿媽就迎出了氈房。呼和大聲地說,老德成,你個老東西,不用見人,聽到馬蹄聲都知道是你。烏蘭阿媽也說,我聽到了我的小少布矮馬的蹄聲了。讓我看看,他是不是長高了?說罷,阿媽撩起蒙古袍擦了擦眼睛,仔細地看少布,頻頻點頭,嗯,是長高了,都變成小大人了。今年應該是十二歲了吧?少布點點頭。呼和說,客人來了還不趕緊進屋,你老太婆還囉唆啥。烏蘭不好意思地說,看我,光顧了說話,還沒請你們進屋。
進得氈房,阿媽忙著煮奶茶。這是東西兩個包連著的氈房,東包阿爸阿媽住,西包住著斯琴和薩茹拉姐倆。見我們進屋,姐倆從西包迎出來。薩茹拉隻是靦腆一笑,斯琴喜出望外,跑過來拉住少布的手不停地搖。呼和阿爸殺了羊,羊肉下了鍋裏,滾燙的沸水煮著大塊的手扒肉。烏蘭阿媽倒上了奶茶,呼和問,怎麼好幾年沒來?是遇到了什麼事嗎?老德成搖搖頭,沒有,三年了,給人家放畜群。呼和問,這次怎麼來了?老德成用嘴朝少布這邊努一努,還不是為了他。呼和似有所悟,是要了卻他阿爸的那個心願?老德成點點頭。四年了,他十二歲了,該讓他掌握這門技能了。呼和說,可是你曾經發過誓,再不操舊業了。老德成說,可我也發過誓,要把這門手藝傳給他。少布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隻是感覺這些話和自己有關,也可能和死去的阿爸有關。包裏沉悶了一小會兒,能聽見外屋開水煮羊肉的咕嘟咕嘟聲。老德成放低聲音說,明天到多克多爾山吧,南坡有最好的鷹場,有好餌鴿嗎?呼和說,還是那隻灰的,三年前被鷹“騎”過的(指曾經用它拉到過鷹),拉鷹更便利。至此少布知道了他們談話的大概了,看來這次老德成帶他來是要教他“熬鷹”,因為阿爸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個鷹把式,那時他小,但是一些名詞他還是懂得。老德成說,我老了,不中用了,可我想把他培養成遠近聞名的鷹把式。呼和笑了笑,說,我知道,你想讓他了卻你的心願。說話間手扒肉就上來了,呼和從皮囊裏給老德成倒了一大碗馬奶酒,又給少布倒了一小碗。老德成蠻橫地搶走小碗,說,小孩子喝什麼酒,他喝酒的時候在後頭呢。說罷,就自顧自地吃起羊肉來,動作很粗野,像很久沒有吃飯了。剛才還在和呼和說話,現在卻一聲不吭,隻顧吃肉。阿媽不停地給少布夾肉,勸他吃。少布小心地吃著,幾年來的挨打受罵,早已養成了他謹小慎微的性格。看他這樣,阿媽很心疼,不滿地瞪一眼老德成,說,多吃肉吧,孩子,這是在阿媽家,不用怕,沒人敢攔你。老德成心知阿媽說的是誰,隻是低頭吃肉,也不做聲。
二
下午他們要去多克多爾山,臨走前,阿媽把少布攬在懷裏,顫聲說,孩子,在外麵自己要多加注意,阿媽等著你回來。呼和在一旁不耐煩地說,他們訓完鷹還要回來,你這是幹什麼?斯琴也拉著他的手不放。薩茹拉要跟著去。呼和立馬就瞪起了眼睛,不行,你一個女孩子不可以跟著做這個。薩茹拉撅著嘴不吭聲了。二人辭別阿爸阿媽一家,打馬向著遠方奔去。
多克多爾山是巴彥查幹草原上最高的山,在南坡,有一個狹長的地勢低窪的開闊地,四周布滿了荊棘和小樹,看來這裏就是他們說的鷹場子了。他們提前藏匿好了馬,然後步行趕到南坡。老德成撿了三塊石頭,擺成鼎立的形狀,從褡褳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牛肉幹,還有幾塊奶酪,擺在石頭上。他拉著少布退後十步遠,跪下來,以草為香,他拿一個杯,邊灑米酒,邊嘴裏高聲誦道:
你哪州生,哪州長,
哪個高山是你家鄉?
今天朋友把你請,
請到我家有用場。
一天供你三兩肉,
晚上陪伴守夜郎。
少布知道,這是拉鷹前祭鷹神格格。老德成拿出兩把鍬,讓少布和他一起挖坑。太陽落山前,他們挖出了一個簡易地窩棚,上麵苫上草,偽裝得和地麵一樣。朝鷹場子那麵留了一個小小的觀察孔,從這裏可以看到鷹場子的情況。鷹場子那邊,把九尺長三尺寬的網罩置好,用繩子把餌鴿拴在網罩內。一切做好了,他們回到地窩棚,老德成把少布拉到觀察孔前,把鷹拐子交在他的手裏,告訴他這是控製餌鴿的工具,鷹在附近周旋不入網的時候就拉動鷹拐子,逗弄餌鴿跳動,引誘鷹入網。有時鷹在高空人在地窩棚裏是看不到的,那就要通過餌鴿來判斷,有鷹出現,餌鴿會焦躁不安,或拍打翅膀,或敗道(閃身躲避),或躥高。這時要注意觀望和聽聲音,蒼鷹下來時發出嗖嗖的尖哨聲;隼下來時發出嗚嗚嘯叫;大雕下來時發出咕咚一聲;老花雕下來時悄無聲息……隻要餌鴿一歪脖躲避,就馬上拉動網罩,鷹就被拉住了。少布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從晚上開始,老德成和少布就開始了蹲鷹。這是一個極苦的差事。時節已到深秋,夜晚寒氣襲人,地窩棚裏又潮又冷。老德成要少布盯緊餌鴿,自己到旁邊拿出牛肉幹、鹿肉和馬奶酒,又是吃又是喝。饑腸轆轆的少布時常被那飄過來的肉香和酒香弄得直流口水,腸胃隱隱作痛,但他必須忍著,這四年多的時光他就是這麼過來的。老德成吃喝完畢,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把剩下的像牛眼珠那麼大的一塊牛肉幹丟給他,就不再理他了,到角落裏,蓋上皮袍睡覺去了。坐在那裏,少布隻是覺得累,腰酸背痛,眼睛發澀,但他不敢懈怠,否則就會招來一頓毒打。小的時候,他曾經和阿爸蹲過鷹,但那時都是阿爸在看守,他去一邊睡覺。他想起阿爸離他而去時的情景,那也是深秋的一個早晨,蒙古包裏異常寒冷,頭天晚上燒的牛糞的餘溫早都散發沒了。阿爸要吐,他拿來瓦盆,阿爸整整吐了半瓦盆血,血裏還有濃痰,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八歲的他嚇壞了,不停地哭。阿爸擺擺手,製止了他的哭聲。他聽別人說阿爸得的是癆病。阿爸拉住他的手說,我昨天給那個人捎了信,他一會兒就會來,從今往後你就跟他去吧。一聽這話,少布嚇傻了,大聲哭著說,阿爸,不,我不去,我不離開你。阿爸喘了半天,又開始劇烈咳嗽,吐了兩口痰,才無力地說,聽話,阿爸不行了,你跟他走以後要聽他的話,好好活下去。少布除了哭什麼都說不出來。阿爸喘著說,將來成了鷹把式,當個獵人,能活下去,阿爸就閉眼了。記住,要學會熬鷹,也要學會熬日子啊。正說著,那個人就來了,他就是老德成。看到阿爸這個樣子,老德成說,你放心走吧。雖說我發誓不做老本行了,可是我答應你,等他大了再做一次,把手藝傳給他。聽了這話,阿爸的臉上浮現出了滿意的微笑。就在那天中午,阿爸離開了人世。老德成和村人把阿爸安葬了。從此,少布就跟隨老德成流浪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