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仲夏伊犁走筆,或黑走馬(1 / 3)

仲夏伊犁走筆,或黑走馬

西部頭題·2014特克斯筆會

作者:汗漫

向西

2014年6月末,我應《西部》雜誌邀請,在新疆伊犁哈薩克族自治州的特克斯縣城、喀拉峻草原、伊寧市等地,與若幹友人盤桓數天。我,一個本名“向東”的中年人掉頭向西而行,向東流淌的一江秋水掉頭,向西,追溯源頭。路上,一個伊犁人問我:“朋友,最突出的感受是什麼?”我說:“初次進疆像初戀。”他笑:“初戀都是要拋棄的。”我嘀咕:“我被初戀拋棄了?”

是的,我和伊犁之間的關係隻能是初戀,而非婚姻,伊犁不會接受一個中年人虛脫的身體和心靈。她屬於這個州、這個區域內生長著的哈、漢、維、回、蒙、圖瓦等等民族的人們,彼此有著平淡而隱秘的深情,持久,恒定。一路上,歡呼、拍照、戀戀不舍的人,都是我們這些內地來的初戀般的人,有著即將失戀般的感傷。而那些眼睛微閉、嘴角含著嘲諷的人,像伊犁的丈夫,從容,平靜——他們對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知道我們這些內地人、這些內向的小地方人,帶不走伊犁的大美,至多懷揣一些饢、無花果、繡花披肩、薰衣草、冬不拉、伊犁特、星光、馬嘶……等等事物,作為“初戀”的信物以供長期回憶而已。

短短數天,影響一生,像初戀。我寫下這短短幾頁文字,像情書、情詩,給伊犁——筆尖像跳“黑走馬舞”的哈薩克人的腳尖、像馬兒的蹄尖,在紙上移動,按照一隻手鼓擊打出的節奏,移動。

土陶獎杯

在特克斯獲得一個碩大的土陶獎杯,其上鐫刻“喀拉峻杯·第三屆西部文學獎散文獎——汗漫”字樣。詩人、《西部》雜誌總編沈葦說,這個土陶獎杯是由維吾爾族老藝人製作的,做得這樣大是因為新疆天大地大。中亞的泥土和火焰,使這個獎杯微微泛紅。接過這個獎杯和證書,我隨口說了一句感想:“這個像酒壇一樣大的獎杯,像結婚證一樣的證書,證明我是一個能喝酒的喀拉峻草原上的新人了!”朋友們笑。

我的獲獎散文《小敘事》,以近於小說的筆法敘述了故鄉中原村鎮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後若幹鄉村小人物的命運。他們困頓、絕望、掙紮、失敗,像切片,可能由此透視出一個轉型中的時代病象。一篇似乎與新疆無關的散漫文字,卻獲得了西部文學獎,使我確信:寫中原就是寫新疆,寫中國就是寫世界,因為所有的文字不論從哪一個地域、哪一個年代出發,都必須直指人性、歸於靈魂,像希尼的愛爾蘭沼澤地、福克納的美國南方、沈從文的湘西長河、索爾·貝婁的芝加哥。

所以,我對自己獲得西部文學獎感到光榮和坦然。那是喀拉峻草原的光,繁榮和坦然。

從此,我的寫作有了以天山雪峰為遠景的支撐、示範和召喚。

喀拉峻草原

終於站在麵積約兩千八百五十平方公裏、海拔約兩千七百米的喀拉峻草原上了。喀拉峻,哈薩克語意為“莽原”。綠草從眼前一棵棵奔向天邊山頂——天山峰頂,轉化成了白雪,這也是一種從綠到白的“跨文體寫作”吧?

試探著走到一匹黑馬身邊。想起布羅茨基的詩《黑馬》:“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它來到我們中間尋找騎手。”這匹黑馬能夠顯影出我的青春和暮年嗎?我是不是它要尋找的騎手?“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它也與白晝格格不入。我在這匹黑馬巨大而淡遠的眼神前感到了自卑。

小心翼翼地在一個哈薩克族牧人的幫助下爬上馬背。我的海拔又提升了一匹馬的高度。美國詩人斯奈德在蘇竇山瞭望站寫下過詩句:“向下遠眺,數英裏在目/大氣高曠而靜止。”他應該也騎過馬。我第一次有了馬背上的世界觀:大氣高曠而靜止。

一個喀拉峻草原的牧人,如果走在內地,比如上海的外灘,羅圈腿、眼神都與一匹馬及其海拔有關——他顯得“高曠而靜止”。在他的視野裏,我大約隻是一張輕浮而微弱的廣告紙,寫滿了價格和錯別字。一匹馬支持他的高和靜。

現在,一匹馬幫助我與輕浮和微弱拉開大約兩米高的距離了。雙腿緊貼馬腹,感受到了馬體的熱度,有一些緊張。哈薩克族牧人用不太流利的漢語指導我:放鬆,呼吸與馬步節奏保持一致,與草地起伏保持一致。像是老師在指導我寫作:放鬆,呼吸與敘述的節奏保持一致,與生活起伏保持一致。黑走馬像在走筆。

漸漸適應馬步的節奏和草地的起伏。馬偶爾止步,低下漫長的頭顱咀嚼綠草,我隨之向前低下身子,好像也滿口草汁了。與馬的身體漸漸融合為一,就像與愛人的身體在擁抱中漸漸混淆了歸屬。我們向草地深處走去,草越來越深,深到馬的腰部了。星星點點的花朵像草原的優點——我像喀拉峻的一個缺點?

朝著天山雪峰的方向一馬步一馬步地移動。我、一匹馬,與天山雪峰之間充滿庫爾代森林大峽穀、庫什台草原、包紮墩兒草原、闊克蘇大峽穀……

有些絕望。隻能眺望而不可親近,像夢中麵對已經去世了的父親。一種榜樣般的存在。隻能目送綠草湧上大約一百公裏外的峰頂,成為白雪。草色在奔湧的過程中不斷轉化:從近處的深綠,到遠處的淺綠,再到更遠處——天山腰部耀眼得近於白的明綠,到最終的雪光、天藍……

突然,馬站了下來。嘩嘩啦啦的聲音。我低頭觀察——馬在尿,像我在尿,衝洗著大約四、五十棵左右的草。我笑了,像一個因失戀喪父而長期抑鬱的人,在尋找到某種獨特的釋放形式後重新樹立起生活下去的信心。嘩嘩啦啦。

一個失戀喪父的人有可能成為詩人——用筆作為某個女子眉筆的紀念碑,用墨水瓶作為祭奠父親的酒瓶。

一首詩

內心默誦出一首短詩,《在喀拉峻草原眺望天山》:

你頭顱高大,才能思路漫長、絲綢之路漫長——

從桑葉、蠶、織工到飛天、金桃、《古蘭經》

你冰峰入雲,啟示:在晚年

雙肩之上堆雪,一個人才能真正擁有懷抱中的

江南、中原、西域這三個少女和少年

在喀拉峻草原眺望你的北麓

這背影或者麵影,讓我對日益降溫的生活

有了依歸和尺度——

兩鬢漸白,不必染發

身體佝僂出弧度,就與草原的坡度保持一致

內心缺陷,讓草、蜜蜂、流水抓緊修補成為峽穀

晚安,天山。在喀拉峻草原向晚年致敬

我懷抱一卷詩、一匹馬、一個夏天

這三種事物,讓雙臂逐漸打開、延伸、返青……

夜色裏

喀拉峻的夜色,大約在北京時間二十二點開始,從草根裏漸漸向上升起。青草漸漸成為了黑草。天山之上,最後一抹晚霞在微白的雪峰上吻別出了一縷淡淡的紅。吻。別。淡淡的紅最後也消失了,但雪峰的微白始終存在,像一匹黑走馬唇部的微白——

夜晚的喀拉峻,一匹黑走馬?峽穀裏的流水聲像馬蹄、馬嘶。遠遠近近牧民氈房裏的燈已經亮了,像黑走馬馬鞍上刺繡出了紅花。哈薩克女子繡出的花朵都針腳很大,因為她們天大地大。這幾個燈火通紅的氈房很大,點綴在喀拉峻夜晚的腰部,點綴黑走馬。

氈房裏的朋友們正圍坐在地毯上,麵對饊子、手抓飯、羊肉、奶茶、西瓜、酒、揪片子、葡萄幹、酥油、拉條子,敞開胃口、歌喉、手風琴。氈房外有一隻雄鷹臥在樹枝上,頭部被牧人戴了一個小皮帽,圍堵視線,使它產生倦意、睡意而不至於在夜色裏衝天而起。它等待白晝。“那夜間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顯著的時候”(《古蘭經》)。

我也戴了一個帽子,但像那隻雄鷹嗎?它夢境裏一定充滿了對野兔的輕蔑和進攻。我屬兔。坐在遠離那隻雄鷹的草叢裏,稍稍有了安全感。據說,此地早年頻頻發現草原石人——石頭,直立,粗線條浮雕出人的輪廓。這些石人如今都被珍藏在博物館裏了。其功能據說有三:守候墓地,指明方向,證實邊界。我坐在這裏,像一個草原石人嗎?為自己逝去的歲月守墓;為草叢裏的一隻蜥蜴、蚱蜢指明方向;為自己今夜以前、明晨以後的生活,證實一條邊界的存在……

最早知道新疆是少年時代讀《阿凡提的故事》。阿凡提和妻子在河邊洗衣服,烏鴉飛來把肥皂叼走了。妻子著急:“快追呀!”阿凡提望著飛遠的烏鴉,一動不動,說:“咳,別跟它爭了,你看它那肮髒的樣子,比我們更需要肥皂呢。”一個語言天才,依靠舌頭的運動就可以贏得聲名。我讀著那本《阿凡提的故事》,笑得難以自持。新疆是有阿凡提的地方,是讓人歡笑得難以自持的地方,是輸出肥皂給異鄉的事物洗去肮髒樣子的地方。

最早看見一個與新疆有關的人,是二舅。他在天山那邊的阿克蘇當醫生。回到中原,到我家走親戚,禮物是一張羊皮、一袋葡萄幹。羊皮很大,可以鋪滿一張床作為床墊禦寒。那袋葡萄幹是我至今沒有再遇到過的美味。二舅說話已經不是純正的中原土語,帶有陌生的音調和節奏。他是從遠方回來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無形中鼓舞著一個幼小的孩子想象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