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愛上詩歌,是因為李瑛1963年出版的一本詩集《紅柳集》。木刻封麵上的賽裏木湖、小舟,插圖中的月亮、騎馬的人、哨所、天山,讓我神往。“風沙很早就醒來,/ 像群蛇貼緊地麵,/ 一邊滑動,一邊嘶叫。”這些句子與我七十年代課本中充斥的“打倒”、“鬥爭”一類政治詞語多麼不同啊!與當時報紙上批林批孔的詩歌多麼不同啊!《紅柳集》糾正了我對詩的認識。我喜歡上這種竟然把“風沙“和”蛇“聯係在一起的句子了,喜歡這些句子所聯係的西域了,幻想自己也成為一個邊防線上巡邏的哨兵,業餘寫詩,像李瑛。多年以後,在北京,認識了這個老人。我說到了《紅柳集》,他眼睛有些濕潤,說:“你到新疆、甘肅一帶走走,有必要。”
現在,喀拉峻的夜色裏,我坐著。周圍草地裏隨處都要踩到的一團風幹或新鮮的牛糞馬糞,像我一樣,懷著燃燒的隱秘欲望和重新轉化為草綠的可能性。有必要這樣坐著,沒有人知道,像坐在自我的盡頭、塵世的盡頭了。在盡頭,一個人反而有可能獲得轉化的契機,像唐代詩人王維所說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水窮雲起,草枯羊鳴。
此地屬於夏牧場,處於海拔比較高的位置,牛羊可在這裏逗留半年左右。當寒流漸漸從天山方向來臨,牛羊就隨著牧人轉場到低海拔的冬牧場,那裏有最後一片草地以及幹草垛可供過冬。
在中年,我的生命時區,正處於類似夏牧場的位置吧?離領取退休金一類“幹草”還有若幹年的距離。我將逐步降低海拔,轉場,到低處度過冬牧場一般的晚年生活。我需要天山、喀拉峻、伊犁、新疆乃至更廣大的美、溫存和感動,來構築“幹草垛”的重要部分,以供自己在晚年裏回味、禦寒——最初的草,影響最終的炊火和力量。
在天山下的夜色裏預感晚年,漸漸安詳、沉著。
我朝著草原深處的點燃的一堆篝火走去。
歌
逗留伊犁的幾天,貫穿歌聲。我們在餐桌上唱,在氈房裏唱,在臥室裏唱,在路上唱。用漢語、維語、哈語、蒙古語等等語言來唱。不唱的時候內心也回蕩著某支歌的旋律。內心始終回蕩著一支新疆民歌的人,怎麼可能成為一個惡棍?我唱著,聽朋友們唱著,像被歌聲洗滌後的樹枝隨風搖動——一路隨處可見的白楊樹枝,白楊樹葉隨風搖擺。我的雙手練習隨著歌聲搖擺。
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兩隻翅膀。一路上,我看到十歲左右的男孩騎著馬從身邊掠過,聽到孩子的歌。他們將騎到老、唱到老。父兄們騎著馬、唱著歌在旁邊引導這些孩子。在平均每平方公裏十一個人的新疆,不唱歌、不騎馬該怎樣生活?在平均每平方公裏兩萬六千人的上海中心城區,開車人如果一齊鳴笛將怎能生活?
在伊犁,多年沉默的我唱了或者聽了以下民歌:《瑪依拉》、《牡丹汗》、《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伊犁河》、《青春舞曲》、《半個月亮爬上來》、《一杯美酒》、《奶茶歌》、《送我一朵玫瑰花》、《達阪城的姑娘》、《勸嫁歌》、《別離歌》、《你不要害我》、《美麗的姑娘》、《黑眉毛》、《撒阿黛》、《在銀色的月光下》……“一首歌能夠把非常散亂的光芒集中起來,把自然界互相隔離或區分開來的東西統一起來。”(裏爾克)
圍著酒桌,沈葦唱了《兩隻小山羊》,我唱了《燕子》。在新疆,在伊犁,這兩首歌都具有興發愛情的功能。“兩隻小山羊爬山著呢,兩個姑娘招手著呢,我想過去呀狗咬著呢,我不過去吧心癢著呢。” 沈葦在兩隻小山羊的掩護下心癢著哪。“燕子啊,聽我唱歌我心愛的燕子歌,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親切又活潑,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眉毛彎彎眼睛亮,脖子勻勻頭發長,是我的姑娘燕子啊……”我在燕子的翅膀下心愛著呀。
1997年,與沈葦在蘇州參加《詩歌報》第二屆金秋詩會時相識。他帶著兩瓶伊犁特曲從新疆來,我從中原來,十多位詩人歡聚寒山寺。他當時就唱了新疆的酒歌,伊犁特曲就像伊犁河一樣特別曲折地流過韓東、龐培、黑陶、長島、葉輝、森子等等詩人們的腸胃了。再次相見,十七年後的當下,我們人到中年到伊犁。他的詩篇充滿了西域木卡姆、刀郎、吳越小調混血而成的音樂性。
在新疆,一個人不唱歌是可疑的、可怕的。歌也都是情歌。唱歌的人都像是情人、有情在身的人。我多年不唱歌了,在內地的競爭理論、成功學的引導下,假裝自己是一個可怕的人、無情的人,讓周圍競爭對手且疑且懼且回避。
在新疆,我暴露了自己脆弱、不安的本相——唱吧,愛吧。“在如此卑微的生活中,我能說些什麼 / 最多說我愛我自己”,沈葦在《回憶》一詩中寫下這句子的時候,一定沒有看到兩隻小山羊後麵存在兩個招手的姑娘。而我在沒有燕子飛過的生活裏,連愛自己的能力,也早已喪失。
需要“山羊”,需要“燕子”,來幫助我們克服虛妄、恐懼、狹隘、陰鬱。
需要“山羊”,需要“燕子”,尤其是人到中年,看見暮年。
特克斯
在特克斯縣街頭,詢問“特克斯”的含義。一個賣奶茶的人說是“野山羊很多”,一個趕驢車的人說是“野山羊出沒”。解釋各有差異,前者強調了山羊的規模,後者強調了山羊時隱時現、往來不定的動感,但隻有浩蕩的山羊群才能對應於充滿動感的“出沒”一詞,所以兩種解釋相通無礙。我,一個矮小的人,在周圍群山裏或者在上海的樓群間走動,根本不敢用“出沒”一詞。
抄錄《特克斯縣簡介》:“特克斯位於亞歐大陸中部,處於中國古絲綢之路最西端的烏孫山以南、天山以北的特昭盆地,隸屬於伊犁哈薩克族自治州。全縣總麵積八千三百五十二平方公裏,總人口十七萬人,分屬三十三個民族。境內四麵環山,平均氣溫5℃,自古以來皆為避暑之夏都。有天山馬鹿、雪豹、棕熊、天山羚、北山羊、雪雞、鬆雞、石雞等國家一、二級珍稀保護動物。人工飼養的動物主要有新疆細毛羊、哈薩克羊、新疆褐牛、西門塔爾牛、荷斯坦牛、伊犁馬及雞鴨鵝等家禽;有遍及山區草原的天然雪嶺雲杉,分布於溝壑小溪旁的野生胡楊、白樺樹;有野生珍貴菌種阿魏菇、羊肚菌等;有天山雪蓮、石蓮、野生貝母、黨參、甘草、沙棘、黑加侖、麻黃草、野薔薇果等珍貴野生藥材。特克斯河作為伊犁河的支流貫穿全境,河源在汗騰格裏峰北側,由西至東流向喀德明山,與鞏乃斯河彙合後再折向西流,與喀什河彙合,進入哈薩克斯坦。”
我在特克斯河邊住了兩個晚上。河水在向東流還是向西流?我無法辨別。這片土地上的事物都具有轉化、轉向、轉折的能力,隨物賦形。一個作家應該也具有轉化、轉向、轉折的能力,持續給閱讀者帶來意外和震驚,讓稿紙不斷隆起、傾斜、覆沒,建立起使文字奔流、跌宕、跨越邊界的無限勢能——天山、烏孫山像書房的南牆和北牆,文字應該像野山羊一樣,出沒不可勝數。
特克斯縣城就是聞名中外的八卦城。民國初期,根據《周易》八卦“後天圖”方位設計,從八個方向進入縣城中心的主幹道,衍生出六十四條支路,路路相通,形若迷宮。全城沒有紅綠燈和交通警察,開車的人隻需要向前、右轉就可以抵達任何一個目的地。《易經》的“易”由“日”、“月”二字組合而成。《易經》就是陰陽變化、日月流轉之經,反對凝滯、僵化——所以,八卦城或者說特克斯縣城沒有交通堵塞現象。
一個作家從八個方向開始的語流,都必須穿越各種感官細節,最終抵達人的心靈,而不能在敘述的中途迷失方位感,或拋錨、爆胎於下半身附近某條小街旁邊的隱秘花園。
八個方向的人流車流進入的特克斯縣城中心,正在建造一個心髒般的太極壇。沿著盤旋的樓梯,站在尚未完成裝修的壇頂,烏孫山、天山、特克斯河的光芒就一湧而來——我就成了特克斯的幾聲心跳、一馨心香?卻聞到了自身的汗味和腳臭。我趕緊沿著樓梯下來,到特克斯河邊衝洗自己。西域三十六國,此地屬烏孫。烏孫的國王當年迎娶漢家女子之前,大約也是這樣跑到特克斯河邊衝洗自己。
西域三十六國的名字都很美,烏孫之外,還有樓蘭、大宛、疏勒、西夜……
我的同鄉岑參在唐朝騎馬穿越這裏,用河南南陽話吟誦:“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寒冷造就了一個詩人。”(奧登)而目前,仲夏,雪和梨花尚在天山峰頂以上囤積、蓄力,特克斯河裏的水,依然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