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對《邊城》與《長河》做過這樣形象的比喻,“如果《邊城》是沈從文鄉土小說中的一朵浪漫之花,那麼《長河》就是這朵花所生長的那片現實之地。”我認為這個比喻是恰當且準確的,它不僅指出了這兩部作品不同的創作風格,同時也表現出了沈從文不同的創作目的。
沈從文曾這樣說過:“我隻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尖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供奉著‘人性’。”(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沈從文文集,第11卷,廣州花城出版社第42頁。)因此他本著“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的原則創作了《邊城》,描繪了一個“充滿人情美、人性美”的世外桃源,那裏有天真純潔的翠翠,勤快淳樸的儺送,善良本分的老船夫,采用的寫作風格也趨向唯美,這部作品彙集著他所有的痛苦與快樂,也凝結著他對過去的生活的全部情感,他渴望借筆下這片未被汙染的淨土來喚醒人們喪失已久的淳樸品格。
然而‘現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具體到真實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的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式罐頭,在各階層間做廣泛的消費……更嚴重的是,“二十年來的內戰,使一些首當其衝的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勤儉,和平,正直的型範”,所有的這些變化都無不使沈從文深感痛心,不由得引發了沈從文深切的關注與思考,他開始重新審視現代文明曆史進程中湘西的曆史和未來的發展方向,他在對所謂的現代文明提出明確的質疑之後,踏入尋找能夠承載湘西精神內涵和使命的新的載體的道路:用一個文人特有的力量,筆鋒尖銳的直指現實,控訴自己心中的憤慨和悲痛。《長河》中那個巧立名目、敲詐勒索同時又對機靈灑脫的夭夭心生邪念的保安隊長,一位自稱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士,相對於那些一直生活在農村的普通百姓而言,道德上的淪喪反而明顯。另外,末篇《社戲》結尾處寫到了三黑子與老水手、夭夭交談當上保安隊長以後的事情,中下層人的這種政治參與意識是以往沈從文的作品中所不曾出現的,這也是這部作品不同於《邊城》的另外一個方麵。
如果說《邊城》凝聚著沈從文對所有湘西過往民風民俗的美好希冀,那麼《長河》則更多地選用當前正在發生經曆的一些事件。在這部作品中,“新生活”被頻繁提起達幾十次,雖然百姓們都對這一概念懵懵懂懂,但長期以來的頻繁的戰事和政府不時的攤派活動使得他們對“新生活”的到來充滿了不安,婦人“想起家中床下磚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塊現洋錢,異常不安……於是背起豬籠,忙匆匆的趕路走了。兩隻小豬大約也間接受了點驚恐,一路尖起聲音叫下坳去”。老水手“心中又悶又沉重”,急忙跑去滕長順家向他報告自己的新發現。凡此種種,顯示了“新生活”的到來使原本平靜安寧的湘西人民的生活引起了波瀾。文中所提到的新生活運動是蔣介石在1934年發起的“文化複興運動”,以重整道德、改變社會風氣為主要目標,核心是恢複“禮、義、廉、恥”的傳統道德價值觀,譬如“走路要靠左,衣扣得扣好,不許赤腳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潔……”,由此可知,下層人的生活已經非常不易,然而還要不時地受到諸如此類荒唐可笑的改革運動的騷擾,實在讓人心中憤憤不平。
從《邊城》到《長河》,從夢到現實,不能說是沈從文心中供奉人性的小廟坍圮,相反,對現實更為直接的揭露,對人性荒謬墮落處更直白的批判,恰恰使它的內涵更為豐富,使這座小廟的人性之光更加閃耀明亮,不再是一個夢幻般的理想世界,而是增加了生活氣息,使其意蘊更為豐滿。
注釋:
[1]沈從文:《<;邊城>;題記》,《沈從文全集》第8卷,第59-60頁。
[2]汪曾祺:《沈從文的寂寞--淺談他的散文》,晚翠文壇,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