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這些年來無父無母無兄無妹的日子他是怎麼過來的!
黃誠實自小就時常看見父親站在樹下,越過低矮的岡巒波動的原野,木呆呆地張望天邊迷蒙的城鎮。多年後,黃誠實也時常站在樹下眺望迷蒙的遠方。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守望什麼。但每逢這時,他就會思念夥伴,想象一番他們的生活境況,萌生一番離家遠行的念頭。他曾經趁著買鹽打醋去過夥伴們的家,向留守的老人要過幾個遠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他也曾追隨時代風潮,攆著遠遠近近湧進城市那些“羊群”的蹤跡,去到鎮上挖土,築路,甚至奔赴縣城,打短工,賣苦力,把一方方磚頭砌進頂天立地的高牆大樓。但是,每當黃誠實想走得更遠點,坐在父母墳前,想想清明忌日誰來上墳燒紙,再想想山前山後那些老老小小遇事求人下力的神情,最後總是把一句“遠走不如近爬坡”的老話,咀嚼成一聲歎息。
家徒四壁的黃誠實,現在不敢奢望能在鄉間尋一門親事,但他吃了夜飯再不像過去那樣倒頭就睡,常常會在屋裏黑燈瞎火亂轉悠一通,要不就坐在月亮底下,找些爛筐破桶編編織織修修補補,一直搗騰到月過中天才進屋去。即便睡在床上他也很不安穩,像條滾沙的蚯蚓一般翻來卷去,手常常會很不老實地去襠裏摩挲,但又不敢浪費寶貴的精氣精血,隻得在黑暗中孤獨地唉聲歎氣。好在,人還會做夢,黃誠實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常常會在不知不覺中,依靠神奇的夢境圓滿解決。
本來,再煎熬個仨倆月,黃誠實喪失了最後的耐性,或許還是會毅然離開埡口,效仿夥伴們南下北上一去不回頭。但那天中午,他偏偏在黃桷樹下遇見了她!
和黃誠實東一鱗西一爪地扯了好一陣“南天網”,她似乎知根知底了,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說,黃大哥,你就像這棵黃桷樹,看樣子是挪不了窩了。接著,又沒頭沒腦自說自聽地補了一句,這樣子也好。
閑話聊了,腳歇夠了,她就起身告辭了。沒下幾步梯坎,她又回轉身來,大聲對黃誠實說,黃大哥,我離婚了!黃誠實心中忽然一陣慌亂,不曉得如何應答勸慰才好,他一眼看見那碗水,連忙追了兩步,揚手喊道,哎,你還沒喝水呀?她遠遠地笑了一聲,一邊小心翼翼走下岩坎,一邊高聲回答說,黃大哥,我現在這樣子,哪裏敢喝生水喲!黃誠實懊惱地拍了一下頭,急忙叫道,你等等,我去燒點開水!她沒停腳,說聲黃大哥不麻煩了,今後麻煩你的時候還多,就慢慢走遠了。直到看不見人影了,黃誠實才猛然想起,自己連人家的姓名都沒問!
山裏的水果陸陸續續熟了,黃誠實的房子也整修完工了。其實,他根本沒有能力拆舊建新,不過是翻了翻簷口的瓦,粉了粉迎麵的牆,換了幾根缺損的窗格而已。但手腳勤快的黃誠實鏟了牆邊的雜草,平了屋前的院壩,就連從黃桷樹拐下岩坎的那一段碎石板梯步,也翻修鋪墊得平平整整。這一來,黃桷埡上黃誠實的宅院完全變了樣,就像理了發刮了胡子的人,清爽潔淨光彩得多了。
就在這時,她又出山了。這天晌午,黃誠實收工回家,很意外地見她坐在樹下等著。有了上一次的交談,他們再不見外了。黃誠實在屋簷下光著膀子洗臉擦汗,她就站在一旁細說來意。原來,她要把水果山貨運出山運進城,想借用黃誠實這裏作中轉站。沒聽她說完,黃誠實直起腰來把她看了又看。生孩子以後,她明顯胖了些。人一胖,自然顯得成熟了許多。人一成熟,自然別有一種風韻。但無論怎麼看,黃誠實都覺得她隻是個俊秀姑娘,不像做這麼大事情的人!見上身赤裸的黃誠實愣愣地打量自己,她不禁紅了臉,急忙解釋說,與其讓城裏的販子欺負山裏不通卡車,年年扛著大刀進山,倒不如自己辛苦一點。接著,就追問這事行不行。黃誠實自然樂得一臉花開,他滿口應承,濕漉漉的毛巾肩上一搭,“嘩”一聲,把一盆水潑進了滿院的陽光。
隨後,他們坐在樹蔭下,把那些人來人往的事情仔仔細細商量了一遍。商議停當,她交給黃誠實一本記賬的本子和一支鉛筆,就準備告辭了,說山裏的貨隨後就送來,她要趕到城裏去安排接貨。黃誠實很奇怪!你憑啥認準我不會推口?她一聽就笑了。我不是早就給你說過了?你這人心好,山裏人都知道。黃誠實忽然想起一件事,問她,你嫁進城沒多久,為啥就離婚了?她似乎想也沒想接口就說,人生一世總有看走眼踩虛腳的時候,未必摔了跤,還要坐在地上哭半天才爬起來?停了停,她又補了一句,你以為城裏人都像我們山裏人?黃誠實雲裏霧裏地點了點頭,心中卻依稀明白,離婚的責任不在她。
本來,她準備走了,忽然停了腳步,猶猶豫豫說想用一下碗。說話間,臉又紅了。不等黃誠實點頭,她就拿起水缸上的碗,快步進屋去,還關上了門。好一陣,她才開門出來,臉更紅了,想說啥,卻沒說出口。她剛剛走下岩坎,黃誠實就好奇地進屋去查看。他一眼看見桌上碗裏裝著些白色的東西,端起來一聞,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她擠出的奶!黃誠實回想起,她來時胸前的衣服頂得高高的,好像還浸濕了一小塊。為了做成這事,她肯定給孩子斷奶了!她把吃奶的孩子丟在山裏,孤身一人去城裏蹬打,不容易啊!一番感慨後,黃誠實緊接著就為怎麼處理這碗奶犯了愁。倒了吧很可惜,留著吧又容易壞,況且,不曉得她啥時候回來。思前想後,他很心虛地看一眼門外,然後就大口大口喝了。喝完奶,黃誠實長噓一口氣,摸著肚皮回味了很久,雖然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口裏心中究竟是個啥滋味,但肯定和腦海深處的記憶很不相同。
隨後的日子,在一片忙亂中一天天過去了。有她的一碗奶墊底,什麼樣的忙亂黃誠實也不在乎。有她的一碗奶墊底,什麼樣的臉色話語黃誠實都能坦然麵對。就這樣,山裏的鮮果幹果,由山民源源不斷地挑著擔子背著背篼,送到黃桷埡,黃誠實又在她約請人手帶來車輛時,照看著運貨下山裝車進城。就這樣,他們隻憑著幾句話的約定,把一樁很繁雜很瑣碎的事情推進得很順利。一天天的忙碌,改變了原來的生活內容,黃誠實卻變得更像那棵黃桷樹了,一邊在過往湧動的風中生發舒展枝枝葉葉,根卻生機勃勃地遊走八方,深深鑽進腳下的土,咬著土中的岩,越咬越緊。既然有她的一碗奶墊底,黃誠實也就變得不大老實了,他很快就打聽清楚,她的名字叫小蘭。
冬天裏,一個陽光燦爛的中午,小蘭把一遝錢交給黃誠實,說是今年一季他的報酬。不料,黃誠實即刻黑了臉,幾口扒完飯,碗使勁一頓,把那遝錢“啪”地拍在小蘭麵前,一句話不說,收起碗筷就進了灶房。小蘭愣愣地盯著他的背影,忽然暗自笑了。你這麼個老實巴交的人,也會變臉變色,也有那麼點臭脾氣?誰嫌你窮了?吆牛下力,哪能不喂草料?小蘭很寬容地把錢收了回去。沒幾天,她買了些桌凳碗盞鋪籠罩被來,把剩餘的錢存了個存折,說今後山裏人會經常到埡口上來,或許有人會住上一兩天,這個家就應該有個家的樣子。這一次,黃誠實很乖,跟在小蘭身後東屋進西屋出,看她主人似的指揮送貨人搬運歸位,甚至忘了搭手出力,然後老老實實接過存折,望著小蘭訕訕地笑了。
家像個家了就容易留住人。小蘭在黃桷埡停留的時間多了,孩子自然會在合適的時候來黃誠實的家。小蘭和她母親孩子在黃桷埡迎來送往多了,不是親戚的兩家人自然越走越近越走越親。就連門前的黃桷樹,也時常陪著小蘭逗弄孩子,舒舒緩緩地哼一曲溫馨的歌。俗話說,日久生情。但這話似乎隻對小蘭有效,黃誠實好像對眼下的境況很滿足,無論對小蘭還是她媽,一概都是客客氣氣的,沒半點過分的言語隨意的舉動。慢慢地,小蘭就有了另外的想法。他是不是嫌棄我結過婚,還生過孩子?但人的眼睛不會撒謊,人的笑臉很容易辨別真假。不善言辭的黃誠實每當看她逗弄孩子,總是笑得那麼真誠那麼燦爛,他眼裏滿噙著的真情實感,任何人都可以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於是,小蘭隻得暗自搖頭歎息,人太老實了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