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與樹的約定
小說世界
作者:李勁
太陽當頂,黃誠實收了工,扛著鋤頭上坡回家。他眼尖,老遠就看見一個水藍色的身影在埡口那邊晃動。黃桷埡是進山出山的必經之地。路邊岩坎上,一棵粗壯的黃桷樹舒展開闊大的傘蓋,罩著坐北朝南三間小屋,滿兜著山裏山外嘩嘩啦啦來往的風。黃誠實望望枝搖葉動的大樹,忽然心血來潮,他摘下草帽,走著,搧著,暗自期盼那身影拐上岩坎去,歇歇腳,乘乘涼。但那個身影卻徑直飄出埡口,下坡了。
埡口前這緩坡早年間有些梯步,年成久了,踩踏的腳多了,就成了一塊磨損嚴重的搓衣板,晴天也欺人。那身影一直走到了黃誠實跟前,沒想到腳一滑,竟一屁股坐在了路上。年輕姑娘當著生人麵出了洋相,肯定會臉紅。她爬起來拍打著灰土,不僅紅了臉,還飛快地瞟了一眼敞胸露懷的黃誠實,衝他難為情地笑了笑。她這一瞟一笑如同尖尖的槐刺,在黃誠實汗津津的胸膛上很芬芳地紮了兩下,弄得人都走得不見影了,他還頂一頭明晃晃的太陽,在路上抓耳撓腮來回地轉。
第二天一早黃誠實就去了後山。他哼哧哼哧背回來幾背篼大大小小的石塊,前後看了看,就挖挖鏟鏟鋪鋪墊墊忙開了。累了,他把鋤頭往路邊一架,朝她去的方向坐著鋤把歇氣,即便中途伸一伸腰,拄著鋤頭擦把汗,也會不經意地望望回山的路。直到路整治好了也沒見她的影子,黃誠實這才不無遺憾地想,恐怕人家早就回山了!錯失了再見一麵的機會,心中有些懊惱,但山裏人那些很入耳的話,卻聽得他咧開了嘴憨笑不已,心想,總有一天她要走這路,她肯定明白這路是誰整治的,自己肯定還會遇見她!被槐刺輕輕紮了兩下的黃誠實,心中湧動起一種朦朧的期待,仿佛黃桷樹的根,悄悄在地底滋滋有味地八方潛行。
立秋後,天轉涼了,黃桷樹的葉子一天天在風中丟失了顏色,黃誠實卻依舊挽著褲腿赤著腳,山上坡下房前屋後轉悠著忙碌著。他很健壯很結實,兩隻裝滿山泉的大木桶挑在肩上腰不彎背不駝,扁擔閃悠悠,腳板啪噠噠,從後山的泉邊幾個來回,就把屋簷下那口大青石水缸裝滿了,不見臉紅,也不喘氣。每天上坡下坡,黃誠實都會查看一番砌好的梯步,還專門搗了些草筋糍泥,牢牢實實填補了縫隙。漸漸地,下地前歸家後,他總要站在黃桷樹下瞧瞧這邊望望那頭,看看來路去路有沒有她的身影,中午晚上吃飯再也不窩在屋裏頭了,隻要不下雨不揚沙,他就會端著個海碗坐在樹根上邊吃邊望。日子一長,這成了黃誠實的一種生活習慣。
直到快過年了,黃誠實才又見了她一麵。這天,黃誠實正在樹下敲打卷口的鋤頭,忽然順風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嗩呐,他知道是娶親送嫁的隊伍來了,就好奇地向山裏張望。當打頭的抬工抬著紅豔喜氣的嫁妝閃悠悠地走近後,黃誠實一眼看見送親的人群中有她,心不由得猛跳起來,丟了鋤頭,溜下岩坎,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在路邊看熱鬧。她遠遠看見黃誠實,和女伴咬了幾句耳朵,忽然一齊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走近後,她又飛快地瞟一眼黃誠實,衝他嫣然一笑。這一瞟一笑害人不淺,弄得嗩呐聲早都消失了,黃誠實還癡呆呆地望著遠方發愣。那一整天,黃誠實坐在黃桷樹下幾乎沒挪過腳,他在等她回山。傍晚,從送親的女伴口中才打聽明白,原來出嫁的就是她!
接下來,黃誠實在寒氣十足的屋裏悶了整整兩天才打開房門。僅僅兩天時間,他就像大病了一場,臉頰剮了,眼睛凹了,額上原本隱隱的抬頭紋,也如同鋤頭刨出的地溝那樣惹眼了。黃誠實腳步虛浮偏偏倒倒地走到樹下,死盯著岩坎下的路,心裏很想不通!我辛辛苦苦把路整治好,她為啥一聲不響就嫁人了?思來想去,黃誠實總覺得自己是捉個虱子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總覺得山前山後身邊周圍有人在指指點點譏諷嘲笑,心中不知不覺升起了一股怨氣!人家陰悄悄就嫁進城了,不走這路了,你還留著做啥?自己頭上的虱子,莫非要等別人來尋,來掐?他返身從屋裏拖出一把鋤頭,大踏步下了岩坎。手中的鋤頭高高地舉起來,卻又軟綿綿地放下了。黃誠實哪裏舍得下死力挖呢?他看著整齊宜人的梯步,回想過路人讚許的話,拄著鋤把沉重地歎一口氣,心思慢慢彎了回來。這路又不是為她一個人修的!仿佛和誰賭氣似地一跺鋤頭,黃誠實做了一個與先前的念頭完全相反的決斷。
這個年節,黃誠實過得真是沒啥意思!除開吃飯睡覺,他一直在挖挖鏟鏟鋪鋪墊墊,讓修好的路向兩頭延展。他現在做的雖說是一項“賭氣工程”,因為沒啥時間進度之類的自我要求,也逐漸成了他的一種生活習慣。
坡上新開的桃花李花謝了,慢慢孕育出青綠的果實,這時候,黃誠實又見到了她。照理說,現在這個季節,她應該像滿山的果木花草那樣滋滋潤潤光光鮮鮮,看她的臉色卻像一張霜打蔫了還沒還陽的菜葉。本來,黃誠實不想理她,但人家猶猶豫豫拐上岩坎來討水喝了。黃誠實不可能拒絕過路人這點小小的要求,從屋簷下的水缸裏舀一碗水給她,又坐回門檻去箍自己的水桶,頭都沒抬一下。她默默地喝了幾口涼水,把碗還給黃誠實,說聲謝謝就進山走了。她走了很久,黃誠實才猛然想起,人家是站在樹下喝的那碗水!你為啥連個“坐”字都舍不得說?人家嫁人,啥地方得罪你了?你為啥做臉做色給人家看?黃誠實走到她剛才站立的地方,回想她的麵容,猜她肯定沒遇到好光景,心中很懊悔。他在樹下轉了幾圈,決意按過路人落腳的習慣,搭建些石凳供人歇息。心想,下次她來的時候,即使自己不在,人家再不會站著,再不會坐在屋簷下樹根上了。
黃誠實辛辛苦苦搭建好石凳,她沒有出現。黃誠實在樹下叮叮當當打出一張石桌子,依舊不見她身影。這天午後,黃誠實提著鋤頭走到樹下,正懶懶地不想下地,她卻挺著個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步一挪,遠遠地回山了。黃誠實呆呆地望著她,一片樹葉在秋風裏無聲地飄過眼前,又一片樹葉飄落肩上,無聲地滑落腳下。看她很艱難地挪動臃腫的身體,黃誠實以為她很痛苦,走近後才發現,人家臉上竟然洋溢著很有光彩的微笑!這回不等她開口,黃誠實就舀了一碗水給她。她笑了笑,說聲謝謝,順手把碗放到石桌子上,然後撐著桌麵試圖坐下。黃誠實顧不得避嫌,搶上一步,扶著她慢慢坐下來。她歇了口氣,四下看了看,很認真地說,黃大哥,你這房子也該修整一下了,不要隻想著別人好走路,好歇腳。黃誠實很疑惑,你曉得我姓黃?她一聽就笑了,說,黃桷埡修路的黃大哥,山裏人誰個不曉得?停了停,她誠懇地望著黃誠實,又補了一句,你命苦,但心好!這句話,如同一把開心的鑰匙,讓黃誠實陪她坐在樹下,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一籮筐的閑話。
多年來,從清晨到傍晚,黃誠實總是隨太陽的起落從容不迫地勞作生活,出門下地,收工回家,拖在地上的影子幾乎都一樣長短。這埡口一帶一年四季變化的,似乎隻有山麓幾小塊坡地裏栽種收獲的莊稼蔬菜,還有滿坡那些春天裏紅紅白白疏疏落落的花朵,在夏秋慢慢變成山桃山梨各色山果。這種日子像一碗寡淡的白水,喝得山前山後撒野潑瘋的夥伴們紛紛化作山風呼嘯而去,不是南下,就是北上,再不濟的也進了省城縣城,沒幾年時光,這埡口一帶就少了些炊煙,多了些鳥鳴。黃誠實卻似乎並沒厭倦埡口上一年四季的景色變化,似乎依舊聽得慣黃桷樹下的風來風去,何況時常有過路人拐上岩坎,借著歇腳乘涼討水喝,坐在樹下和他說上幾句遠遠近近山裏山外的新鮮事。但細心的人會發現,年輕輕的黃誠實額上隱隱起了抬頭紋,眼裏有時還會閃動一絲憂鬱。畢竟,家裏有幾分價值的東西變賣幹淨後,坡上的雜樹林裏先後壘起了兩座小小的墳堆,黃桷樹下一排三間土牆瓦房裏,隻孤孤單單剩下黃誠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