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雲夢澤(3 / 3)

臨近中午,突發奇想,撿起從桌子上滑落到地板的一個塑料瓶,把外麵的包裝紙撕掉,(但後來,還是被網友看出是某某品牌的飲料瓶了。)我抄寫了自己一首在船上寫的詩歌,擰緊瓶蓋,擔心水進去。在船尾,我找了一個較為空的位置,船下也沒有遮擋物,直接就是河水。船的前進,使得船尾生發出兩條水花道路,這兩條歡呼雀躍的水花路,跳躍著,緊跟其後,好像在感謝船,催生了她們水花的形成,讓它們躍出水麵,形成浪。

我把手伸出船,虛空中的一種空間力量接納了我整個手的動作,風帶著寒冷,裹著我的手臂:伸手,鬆開,漂流瓶從手掌間飄落,望著瓶子高高地漂浮在激流之上。我沒有對撿拾起這瓶子的人有任何一點期盼,而是,對手中丟棄的漂流瓶有種不舍,這瓶子,像是我的一部分,裏麵有我靈魂的氣息,在鬆手、棄、飄飛、落水的動作完成之後,望著瓶子遠去,這是對自我的拋棄?與自己某一部分的離別?

離開的那一部分——漂流瓶,或者即刻會被推上不遠處的沙洲,但姐姐說,每逢漲大水,那大的沙洲也會被衝走、淹沒。那漂流瓶會不會擱淺在荒無人煙的石頭之間腐爛?另一種是我最希望的,就是——瓶子,浩浩蕩蕩地在長江裏一直漂流入海!在海的另一邊,在另一個海的沙灘上,被人撿到,其間,或者被大型魚類誤食,之後被完整噴出。我給靈魂的這一部分,我的漂流瓶:送了一個長長的祝福:

湖水照著太陽

漁船照著湖水

山脈照著大地

你照著

站在甲板上的你

寫這些文字的此刻,我看見了醫院,我的自戀、自閉已成重症患者,行走江湖,以唯我論為武器,一切從我出發,緊緊地鎖閉在自己的思維裏:自得其意。一個漂流瓶裏對應的就是我的自戀。對社會的事,聽著、聞著,身體不會有動靜。陽明先生最大的貢獻,就是:說“知道”的事情,而不去做,其實就是不知道,隻有做了,才叫知,才可以稱之為知道了。知行合一,不應知行分開。

以後,我當直接把自己放進社會的現實中,感受現實的粗糙和痛感。挽留住即將消逝的聲音,用文字、影像、腦,記住即將遠逝的人事。

單塊石頭

站滿河灘

長列,足夠寬

石頭,集體觀望

河麵上來來往往的

船。石頭的晚上

來臨

它們會爬上坡,或者

下到水裏

蓋上被子

伸直了身體

樹木筆直地站立成林,樹尖如雲,淡淡的。土地上的樹幹,疏密有致地護守著一排排房子,樹林給遠處的天空塗抹上了深深淺淺的層層水墨,房屋大小差異不大,樹林以各自的氣息,統一的節奏,形成一幅絕美的中國水墨鋪展在我的前麵。

現在,我站在曾經的對麵

船繼續行駛在湘江長長的河道裏。

即將臨近七年以前,我生活的城市:長沙。

我尋找到熟悉的地方,從左船舷到右邊船舷,從最前端的船頭,錨的旁邊,我張望陸地,兩岸的房屋、樹林、道路,經過,如果能找到熟悉的場景,心中定會生起莫名的喜悅。

生鏽的、被石子磨得發亮的鐵錨,也有它熟悉的河底,它希望被沉入,鐵爪抓住石頭,親近軟軟的河泥,在河底,鐵錨看見身邊的一切,它無須考慮,抓住任何一塊石頭都行,它都會穩定下來,靜靜地,與石頭交流一路的見聞,它也想知道河底每一個細節,哪塊石頭上千年,紋絲不動地落在河底,這樣的石頭裏,一定接收到了很多信息。它也想知道,從上遊支流裏而來的小石頭,它們來自怎樣的地方?那裏有些什麼樣的植物和動物。它們的話題裏,總會談及到人類,因為,它經過人類的手,經過那些高溫,它熟悉人類的呼吸,以及打招呼的方式。它經曆過石頭的再創造過程,它穿過同類,孤獨地懸掛在船前端的點上,在哪裏它都一樣,給一個位置,它的責任是當船休息的時候,它把船穩定在河流裏。

此時的鐵錨,亦懸在船頭與我一起看著慢慢地接近長沙城。

這是我曾經生活了九年的城市嗎?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故鄉裏,學到的是無可奈何的人際關係,是水土不適的後遺症,是大麵積潰爛的脈絡,是奔走忙碌的自我走失。但無論怎樣,這是我深愛著的、讓我明智的第二故鄉,城裏,有我愛的兄弟姐妹,有我想念的親人,有恩師良友。我們雖然久不聯係,但一切在的,隻要我們在這個城市裏,哪怕不曾坐下來交流,但我們是朋友,在這個城市裏我們有各種交集,誰說,朋友就必須經常在一起,就必須見過麵,就必須用語言交流,那種心裏的突然的想念亦是朋友的交集。

但城市在哪裏?我在河流上尋找我的長沙城。

十四點二十分,船到了霞凝港,一個千噸級的碼頭。

可以看見月亮島公鐵橋了,三座橋掛在一起,從新舊程度判斷,橋是分兩次修的,判斷也許是錯誤的,在這方麵的知識,我是一張白紙。

之前我不僅沒有見過這座橋,這麼多年,我就不知道還有這麼寬的一條河流穿過我的城市——長沙城,有這麼一座橋跨越我的城市下遊。

一路都是陌生,如同我從未來過。

可我來過,我生活過:九年。河流悄無聲息地在我的身體裏流淌了九年,我僅僅知道一條河穿過城市,到了城市的核心區域橘子洲,穿過一大橋、旁邊有沿江大道,但這河流、這水,沒在我的思維裏,從未激湧起半點浪花,我熟視無睹河流的曆史,自然無思。

湖湘的蒼涼之美,源於這河流,而我,日日在旁邊生活,在街道小巷裏穿行,沉溺於車輪的喧囂和名利之間。這些,說得太多,我想回到我自責的河流之上。

十六點到十六點三十分,波濤翻湧的三十分鍾,湧過我的城。始終,無一刻離開,坐在船頭的鐵錨上,滿眼都是曾經的身影。

從湘江一大橋上走過的我、站在河岸上的我、落魄於街頭的我、在小巷裏吃飯的我、貧窮的我、詩歌的我、低迷混亂的我。

我、船、河,流經長沙城。

從湘江北大橋開始,我的目光就這樣喚醒了幾十個曾經的我。坡子街一位朋友的新房是我的第一個居所;坡子街文化館裏的一間房子,是我第二個居所;南門口,在現在的步行街沒有修建之前,有我的第三個居所;鬆桂園那寬大而無一物的房子,是我第四居所;潮宗街,一條長沙唯一的麻石路的小巷,現在好像還保留了一段,最後一個居所,是芙蓉南路的湘博樓,後來城市擴建,路長了,南路就成芙蓉中路。居所在,我也在的。我現在從過去的我的身邊經過。

船到杜甫江閣,傳說杜甫的船在此上岸,亦在此開始繼續的漂流,在這位把天地百姓放在自己的智慧裏,用熱血生命來護守的真詩人麵前我等隻有無顏以對。

杜甫江閣是個新造的仿舊建築,已經發舊,從水中望它的這一麵,竟有點古樸之風,有枯寂、落寞之感,從曾經的心生厭惡到多了點點喜愛。

我從遠方的水上而來,如重生的水中生靈,長長久久地以一個水手的站姿立於河中,岸上有人在看我們的船。我看著這座無數次吞噬我的城市。

長沙城的高樓和城市工程沿江風光帶的位置,往河上看,美景連連。但我站在城市裏的風景裏,從風景裏往外看,目光途徑水麵,首先觸目的是髒、亂、差的河堤臨河處,垃圾、臭水是城市的露天化糞池,中國的每一個城市都有這樣的池。

沒有城市的河床,無人走動,河水們自由地歌唱,莊稼歡呼雀躍地綠成一片,它們不擔心誰會盜走它們的節奏,植物欣欣向榮,往上伸腰、拔節,更多的時候,沒有界限,隨著河流的節奏搖動,一浪接一浪,植物歌唱河流的歡喜。

高樓的炫彩阻擋了我和朋友們之間的對話,不然,我可以站在船的最高處,呼喊他們的名字,喊出我的想念,喊出我對你們的愛,喊出,我們獨獨的心一顆,而不是應酬和麵具,喊出:

你們,在幹什麼?

——在用文字描寫時空?用花草裝點生活?用時間換取金錢?讓名譽換取良知?長沙是一座通宵達旦狂歡的城市,飲食辣辣火火地通宵,重金屬砸在密閉的房間裏,色欲張揚,我相信,山林裏、燈盞下亦有獨守孤日的思考。

長沙城裏,有幾個朋友,去了,離開了我的時空,在另一境地裏存在。無數次,我們會在夢裏見麵,誰能說那不是一種交流,一種久違的思念,隻是,用我現在的思維無法剪輯讀懂一次次的見麵。

船隨河穿過城市中心,駛在我不忍告別的身體之上,船如刃劃過,而不得不告別,疼痛依舊,站在船頭,看著城市裏我最後熟悉的一座建築物猴子石大橋,頭腦裏突然繞出一種聲音:

奈…何……橋…………上…………等…………十年…………

奈何橋上等十年,十年已成過去,過去了四個十年,還有十年在等,長長久久地等,而我,早已離開,可是,今天,我在橋下過。

長沙城裏的九妹,長沙城裏的鴿子,長沙城裏的孩子,長沙城裏那迫害我的,那我愛的,喜歡著的……

芙蓉路五一路旁臨行時的散步,淹沒了橋,淹沒了奈何橋……

船將過猴子石大橋,河中一名冬泳男子,他不是遊到對岸去,而是順流而遊,露出腦袋和輪番揮舞的雙手。遠看,一個小小的點,時隱時現於水濤浪湧之間,小小的點,越來越小,如浮萍,如漂木,一個小小的點……

生命的光……

世界……隻是看……

船,沿湘江河而上,天慢慢地黑了。

晚上,河道左邊的浮標紅燈閃爍,右邊的浮標閃著綠燈,顯示我們的船走的是上水,在往上遊方向走。相反,如果我們船左邊河道的浮標閃綠燈,說明船在河中走的是下水。常德人把“浮標”說成“靶”,文強第一次開船到長江的時候,船剛入長江,對麵有船來,快與之相會的時候,文強用高頻對講機喊話,說,對麵來的船,我不“越靶”走。

對方船,沒有及時反應,稍作停頓後說:請你說普通話。

文強納悶了,我說的是普通話啊。他又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越靶”……走。

對方不斷地要文強說普通話。

文強複述的時候,臉上帶著稚氣的笑。後來他才知道不應該說常德話“靶”,而應該統一成普通話的說法“浮標”。

我們的目的地是湘潭鋼鐵廠的碼頭。一想到湘潭,尤其是提到工廠,我就會想到一個人,海上,一個非凡的人物,我與他有過坐在河邊的曆史,我們兩個人在夜燈的河邊,走很遠的路,去到哪裏已不記得。每次見他,幾乎直呼名字:海上,幾乎沒有其他稱謂,其實,以他的年齡,叔叔輩分是足夠的,但在我心中,他隻是一個寬厚的大哥,我時刻想起他來,不是因為他的年齡,而他是燦若星辰的天賦,一個十足的魔鬼、撒旦,詩歌在他的生命裏,始終是一頭巨獸,每天在他的身體裏衝撞,魯莽地出入於街道鬧市。他是上海人,知青下放到湘潭一個重工業的工廠裏,後來,很多年以後,他調到長沙第五水廠,緊鄰湘江旁,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他就在與水打交道,他修理著貯藏水、通過水的鐵器,直到退休,孩子頂他的職,繼續在水廠工作,這是工廠裏的海上,是簡單的。他的巨大能量是藝術,詩歌,就一直浩浩蕩蕩,粗魯、豪放,之所以,他沒有進入很多人的視野,是因為他的目中無人,隻有詩歌直覺的獸性,沒有收斂。我在中國文化裏,發現了自己的獸性,與山海經、龍文化、字傳統發生自己獨特的關係,請千萬不要把他理解成一個當下的知識分子,那是對他的詛咒,你說他是狗屎,他開心。確切的,人們會客觀地叫他文化妖精,不入現在之流。他與兩個妓女住在一起生活了很長時間,肯定不是普通的同居關係。請不要驚訝,他有上海海灘的氣質,更有湘楚文化裏的巫風之氣,妖精能不巫風狂起嗎?他寫詩、寫小說、寫文化隨筆,他畫畫、左手寫反字倒字。

四十歲上下的他,出入於水廠,他了解水,他唯一不發難的就是水,他知道水的力量,知道河流的力量,他日夜相伴著河流,他想說,但他說了其他的與水無關的事情,他的朋友比得罪的人多得多,與他坐在一起的朋友,隻有那麼幾位血性的人,而站在他對麵的,更多的是,轉身而去,不與他站在一個區域裏。海上是孤獨的,其實無人能理解,除了他從未言及的水。

海上就在我岸上的這個城市外麵,工作了約莫十年,十年的工人,不隻是普通的上班,受到過各種幹擾,身體的心靈的。

我上岸後的第一件事情,我去了他家。五年以前,我每周都會去他家,去感受他的詩歌火焰,感受烈火焚燒的痛,還有,他的大善和包容。僅僅五年時間,我站在長沙,站在湘江邊,我找不到他家的方向,全部是高樓和大廈了,沒有五層樓,沒有老房子了,全部是新的。後來,他愛人出來接我,進到他家的院子,才熟悉,進到他的房子,才安靜。他依舊住在長沙市第五水廠的老宿舍,周圍被高高的樓海包圍著。而海上,一切依舊。尤其是他內心的那頭巨獸,依舊或成妖精模樣。他的一生是無愧於心的。

晚上十點,船到湘潭湘鋼碼頭。

姐夫下船,去辦簽到手續,也就是排隊卸貨。

姐姐說,這裏卸貨時間會很慢,因為不是按照船的先後次序來卸貨,而是按照工廠對礦石貨物的要求時間和正在裝卸的貨物名類來安排卸貨時間的,所以,時間不定。

站在船的二樓,姐姐指給我看左邊的第三條船,那是他弟弟的船。我很是驚喜,我喜歡他弟弟,快活,無數次邀請我去他們船上住住,還有他的愛人,都是善良和好客之人。遠遠的,我與他們揮手,像多年的老朋友,我沒有想到在這裏還能遇見他們。

淩晨三點,我被收錨聲音和船的晃動迷迷糊糊弄醒,估計是在攢船、挪動位置,實在想睡,迷迷糊糊中錨聲好聽,聽了一會,感受身體隨船微微側身地旋轉,之後,又睡著了。

七點,起床,站在床邊,就把屋子塞滿,沒有多餘的地方,隻提供一個轉身的空間。鋪好床,折好衣服,放在床頭。一件披風,原本是用來打坐的,現在成了晚上我在船上禦風防寒衣。一件呢子大衣一次都沒有穿過。半年前,在醫院做了一次核磁共振,檢查出頸椎的第三、四、五、六、七節突出、變形、生理曲度變直,也許是心情太糟糕的原因,隔三岔五就要疼一次,上船開始,因為心情轉變,說實在的,看到這一家人通宵開船,在暴雨來襲時,在雨水裏處理突發事故,他們隨時停船的隨和心態等等,這一家人,給了我無數的能量,頸椎竟也不疼了,我也在吃姐夫推薦的一種中藥,有一定的療效。

把我小小的房間收拾幹淨之後,開門,經過客廳,習慣性打開船尾的門,站在船尾二樓,憑欄遠眺,水清靈靈地流淌。

姐夫弟弟的船正在往後退,他們準備卸貨了,我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他們的船,兩條船果然長得一模一樣,是同一造船廠同時造的,價格、款式都一樣。文強說,這兩條船,是雙胞胎。

姐夫的弟弟站在駕駛室裏穿著厚厚的睡衣,向我揮手,與我打招呼,他的老婆,常德人不稱呼老婆,都叫媳婦。他媳婦走出駕駛室,站在晨光裏,向我揮手。大聲地說著什麼。我與他們一起在兄弟家吃過三次飯,聊過天,談話投機,聊得來,他們一直盛情邀請我去他們船上遊玩。

站在船上,看著他們的船往後退,大致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希望我去他們船上玩。他們的船在退後、向前,向右邊的湘鋼卸貨碼頭靠近。

姐姐說,他們一早就來了船上,說來看看你,給你打個招呼,見你沒有起床,就沒有叫你,坐了一會就走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有時間來河流上生活二十多天,是否會去他們的船上住一段時間,但我會繼續來河流上生活一段時間的。

八點二十,雨下得大起來,上船以來,這是最大的一場雨。雨水砸在河麵上,密集地開出一朵朵小白花來,白色,晶瑩,透著白。遠望,感覺雨水全部落在河流裏,岸上,沒有動靜。

雨水落在河麵上,聲音脆響,我像一位走錯路了的觀眾,來到了樂隊演奏池,——音樂的生發地,到處都是音樂,音樂從我的左側、右側,前麵一點的位置,後麵很近很近的地方,不要轉身,都會碰到音樂,轉一下目光,我都觸到了流動的樂符,那一個個精靈,清澈至靈,萬般妙不可言,靠近欄杆,憑音樂精靈的羽翼扇動在我臉上,身體裏,享受著,感受自天而落的神示涼意。

一聲空前盛大的音樂典禮,在河流裏奏響。

九點,碼頭電話過來,通知我們的船靠過去,但具體什麼時間卸貨,還是要繼續等他們電話。姐夫說,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但肯定不會是今天,因為前麵有條稍微比我們大的船正在卸另一種不同的礦。

現在水手們能做的就是等。

我們的船有兩年沒有清理過油箱了,新船的時候清理過一次。

我有了機會下到艙底,也是我第二次下來。

艙底空間很大,幾乎就是整個樓上一間客廳、五間臥室、一間廚房,甚至可以包括到駕駛室的所有麵積構成艙底。裏麵到處是鐵,兩台特大型發動機,第一次下到艙底的時候,我的頭腦裏總是出現二戰時期,一批持槍荷彈的全副武裝的精英戰士,抱著槍,或蹲或坐,或斜靠在船艙底部,當船快靠岸還在淺灘的時候,他們急速從船艙裏魚貫而出,紛紛躍進膝蓋深的水灘。這一想象的畫麵,也不知道緣於哪部紀錄片。

最底部的船艙,由一塊塊長方形鐵板鋪成的地板,踩在上麵,傳出一陣陣空響。

船艙左右兩邊靠後的位置,各有一台發動機,巨大的家夥,像兩隻魔力無邊的怪獸,脾氣性格都不是很好,但力大無比,工作的時候,就是它醒來的時候,號叫著,推著整條船在河流暢行無阻,船上的所有噪音都來源於它,船的整個動力也來源於它們兄弟倆。它們就是姐夫和姐姐常常說的:一台車、兩台車。

他們會說,現在開的是一台車,或者說,現在開的是兩台車。開兩台車的時候,是速度最快的。

我一直不明白一台車兩台車的意思是什麼?我問,你們為什麼把內燃機或發動機叫一台車兩台車?

文強說,因為兩台車快一些。

姐夫站在發動機旁,說,這是中外合資的。

我不問了,這或許隻是一種直接簡單的稱謂而已。

後麵我知道了,他們說的車是指發動機。每台發動機的馬力是260,下水啟動一匹發動機就可以,但開上水,因為有水的阻力所以必須開兩台車。

船大,所以船艙裏的各種發動機的各個部件都顯得大,好像都是誇張了的大一號。

尤其那些鐵,時間一長,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就構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整體,像老天爺給它們注入了某種生命的靈氣,有些部位被一些巨型螺絲擰緊固定,有些安分守己地旋轉著,通過旋轉產生力氣,有些,藏在鐵的裏麵,被鐵包裹著,原理與汽車一樣,隻是,水泥路和柏油路換成了河流。

姐夫和文強換了一套油乎乎的工作服。姐夫像擰水龍頭一樣地擰開角落裏的閥門,把桶子放在下麵,接住流出來的油,裏麵沉進去一個水泵,通過一個進油管道,把油抽到樓上,通過另一個柴油通道下到另一個油箱裏,一噸多油得抽一個多小時才能抽完。

姐夫這次的估計出現了大誤差,油沒有抽完,另一個油箱裝不下這麼多,清理工作沒法開展。

一噸油沒抽完,姐夫倒是得到了姐姐一頓的數落。這樣的數落,像河水一樣多,姐夫總是撿河水幹淨的地方抽水上來喝,至於他認為不幹淨的河水,就任由她嘩嘩東流向大海。

因為姐姐心不雜,心不亂,重要的是,心不貪,心無私,如此這般,心自然明,心明亦靜,心明靜了,自然對事物做出的判斷、對事情做出的選擇,都會是比較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

以前,“事物的發展規律”這話於我,就是一句套話,從沒有認真分析領悟過,現在明白了,事物發展規律如人之生長,幼年、少年、中年、老年,亦如果樹:發芽、長成、開花、結果、成熟、凋落……

如不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硬生生地在某個地方折個彎,插一個千般百般都不協調的音符,自然,這事物發展就會畸形。

我姐姐站在駕駛室,姐姐說,夏天,風都可以把人吹黑,船裏的溫度可以達到四五十度,我們下船,去菜市場,因為每次買的菜多,人又黑,賣菜的就會問我們:你們是船上下來的吧?

感覺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跟你們是山上下來的另一個族類的語氣差不多。

閑來無事,我們去碼頭辦公的地方轉轉、看看,因為我背了一個有點像專業的照相機,擔心被人誤認為是暗訪的記者,所以,我就到卸貨碼頭的大船上,停好小船,在碼頭邊上轉悠,不去他們的辦公區域,在他們的工作區域拍拍照片,大型的吊臂車在卸貨,兩個工人開著兩輛車,以圓圈為運動方式。

看到這些鐵和工人,我就有天生的親切感,畢竟我與這些工人同吃、同睡、同勞動了整整十年,情同手足。開吊車的工人上下班也必須通過一條小船來過渡。

下午,我一個人在二層船舷四周轉圈,由信步閑庭四個字想到自己所經曆的,這麼多年來,我的喜悅開心、憂慮愁雲都寄托在別人身上,如果我能夠強大起來,成為一個完完整整的人,而不是:感情的果子長在這一棵樹上,精神的果子結在另一棵樹上,情緒的果落在那一棵樹下,而是統一在自己的身心裏,體會到身邊人的喜樂悲苦,能夠知道大地富足的給予,能夠體會到天空的包容寬闊。也許,我就不會這樣矛盾和自我折磨了。

一直以為姐夫的弟弟的船就在我們附近不遠,沒想到姐姐說,他們的船早走了,一個小時的工夫就把貨卸完了。

向下遊望去,河麵空茫,隻有偶爾的兩條小船在河麵兩邊蕩著。

河上下雨莫非與陸地不一樣?

今天,雨是一陣陣地下。我在船舷外跑步轉圈,剛從門口過,天上無雨,半分鍾光景,再經過門口時,雨水劈劈啪啪地落在河麵。來得急,去得也急。

一夜的雨,打得鐵船頂叭叭巨響,下這麼大的雨,河中的魚是個什麼情況。不懂魚是怎麼在河裏生活的?我看到過它們成群結隊,也看到過它們單條獨遊。它們有自己的家嗎?有窩嗎?有晚上睡覺的地方嗎?莫非就在水中睜著眼睛睡覺?它們也走親訪友嗎?它們有夫妻和朋友嗎?

肯斷定的是,魚,散步是有的,閑逛是有的。

零點早過,估計快兩點了,我依舊沒有睡意。

突然從魚想到人的一個首要問題,欲望的複雜性。雨打河,水搖船,偶有機器的響動,大部分時間是寂靜。想了多久?不知道,終究也想出個道道來:全世界的哲學家和學者,最擅長的是提問,提問的方式幾乎都簡單明了,但回答起來,卻躲躲閃閃,閃爍其詞,飄忽不定。

我是更想不明白,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早上八點,打開後麵的門,一邊剃胡子,一邊走向左邊的船舷,與相靠的鄰船很熟悉了,船長也在樓上。他問我,哪天卸貨,你們。

看來,我越來越像水手了。

還沒有排上檔。姐夫出來答話。

檔期,與娛樂新聞裏經常說的哪位明星與檔期有關的新聞是同一個意思。

“沒有排上檔。”這話莫名地觸動了我,驅使我有了離開之意,腦子裏萌發了今天吃完中飯就離開的念頭,或上午走?現在遙遙無期地停泊,於我心有發慌。

離開河流上的生活

於我有萬般不舍

我聽見,內心不忍

不舍:一河的水

一戶好人家

門窗關閉

也能感覺到世界的柔軟甜美

開門推窗

就是水的世界,流動

但沒有流走

流走了……依舊

我的身體正處於人生中下遊,但心靈,卻正處於河流的上遊,河水淺,河道窄,還容不了大船通過。

河水是天真的,具有萬丈激情,所有元素全新。或者說,我的生命正處於結束時的開始。重新開始了,所以,河流會接納無數條支流,會有無數新分子加入。

辭去幾十年孜孜不倦地追求的固定單位,辭去主編的職務。我十六歲就立誌做一名工廠報紙的編輯,辭職的時候我是中國青年出版總社《青年文學》雜誌執行主編,辭職為的是全身心迎接我新生命的到來,重新的開始。因為我的文學、創作、思維、想法、看世界的角度、感受事物的敏銳度,都出現了大問題。包括與人的交往和待人接物等方麵,存在巨大問題,需要重新麵對,重新審判。為人不可再曖昧,態度不可以不堅決明朗,站在別人麵前,不是一個妥協的人,而是一個簡單的一撇一捺的人。

我的水上之行,就是一個孤絕的開始。一個對自我靈魂強壯、獨立的認可。需要勇敢的行動去開,需要用孩子般的天真給我去汙。

之後,明天,我將消失,我把我從自己的身心裏掏出來,種植在果園裏,長出眼睛,嬰兒般去看世界,看世界的流動、無常、和合。看世界裏的其他人,看世界……隻是看……

每條船上都有一位穿睡衣的女人

無論是隔水而望,還是靠在我們船旁的船上,都有一位穿睡衣的女人。

沈從文先生的年代,船上的水手在幾個月之後,就會回到某個閣樓上,找到那個相好的,銷魂一夜,第二天再一步三回頭地告別那個娘子,情真意切。水手上船之後,風雨飄零,也不知道下回是否會再次站在那娘子麵前。

現在,閣樓拆掉建了大廈,或者,閣樓之地早已是地遠偏僻,無人居住而腐朽,坍塌得差不多了。

其實不隻是今天,世代如此,女性的耐力和智慧,他性的謊言遮羞布,已經失效。她們在河流上,行於船,當家做主,斷了自家男人尋花問柳的癖好。夫妻同在船上,從商量打船,怎麼貸款?貸多少?女人在大部分家裏都起著一半以上的作用。我們這條船,造價二百四十萬元人民幣,貸款一百多萬,拿出自家多年開船的積蓄,其餘的借點。一年時間,貸款就還清了。

船家幾乎都是從在本縣河裏開小船開始,木質、竹製的小船都有,之後買條稍微大點的船,在市裏的河裏跑運輸,以拖沙石為主。

姐夫在此之前就是一條拖沙的船,姐姐在船開出津市不久,就經常指著稍微靠岸的某一條船對我說,我們曾經就是那樣一條船,那條船其實也不小。

順著姐姐的語氣可以回到她們夫妻共同經曆的那段生活中,生活條件和所得的利潤肯定遠不及現在,但那段生活,無論是他們在船上的彎腰流汗,還是高聲呐喊,曾經的生活會在回憶中、夢中,重新來到她的眼前。沒有苦難,雖有艱苦;沒抱怨,雖然有些不如意;她並幸運於自己從那段日子裏穿行而來。

不知道是我在船上生活的原因,還是因為姐姐身材高大,我幾乎看不見她穿睡衣,但其餘的每一條船上的女主人,像是製服一般,人人一件,且穿著這些睡衣的全部是船的女主人。

她們晃蕩在駕駛室、廚房、客廳之間,有些船上,因為請了三兩個人,所以穿睡衣的女主人就在船上東瞧瞧,西看看,並不要動手勞動,最多煮煮飯菜,站在自己老公旁邊,與水手們聊聊天,也許是雇傭關係,一般情況,再粗的男人也不會去與女主人打情罵俏,說些雙關語。但船與船之間就難免有口頭上的風流之意,莫非是我深入不夠,在今天,這樣的調情幾乎聽不到,也許是,經濟好了,大家都不缺什麼的原因。

更多的穿睡衣的女主人們,會與自己的男人或其他水手一起,在船上勞動。

那天下雨,我就看到一位穿睡衣的女主人,頭戴鬥笠,站在高出船艙的貨物上,清理積水的雨棚,把雨趕到河裏,把沒有遮蓋好的雨布拉直,不要小看了這工作。我們第二次裝的鐵礦石,老板就要求必須蓋上雨布才能驗收。

駕駛室下麵靠艙的位置,有一小溜長長的儲藏間,文強從裏麵拖出四捆雨布來,要把重量高達兩百斤的雨布散開蓋在船艙上,是必須下一些力氣的。

文強把上次卷捆折疊好的雨布拖到船艙的最底部,礦石堆積不深的地方,打開對折處,拉起雨布的一個角,往堆積如山的礦石上跑,跑的力氣很大,但太重,速度自然不快。看著文強身後的紅白相間的雨布漫上礦石,像神話裏的一位人物。

女人的選擇,或者說大智慧,(不是小聰明和小伎倆)比男人或許要強,但在力氣方麵是肯定遠不如男人的,那條船跟在我們後麵走了大半天,我就看到那穿睡衣的女人一直在上麵幹活,從船艙前麵到後麵。

我們的船停靠在嶽陽樓附近,去另一條船上還錢,那裏的女主人也是一身睡衣穿在身上,在那裏烤火,上船,於她們就是回到了家裏,回到家裏,當然得換上寬鬆的家居服,於她們,船是工作的、謀生之地,亦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家,老公、廚房、客廳、臥室,一年四季的衣服、富足的生活用品,一應俱全,與陸地的家沒有區別。

姐姐她們二十年了,岸上的家隻是一棟房子而已,門窗全部生鏽,開始幾年春節或什麼其他時間她們還去住幾天的,後來十多年,即使船回津市,她們繼續住船上,女兒會帶著外孫女來船上陪住幾個晚上。

船就是她們的家,船回老家靠岸,出去采購生活用品,出去見親戚朋友之後,晚上,再晚,她們也會回家——回到船上。

南方的冬天室外是寒冷的,但屋外遠沒有北方冷,她們的睡衣都寬鬆,穿著厚實、暖和的衣服和褲子。

穿睡衣的女主人,就我所見的數百艘船的概率來看,年齡百分之七十五在三十八到四十八歲之間,三十八歲以下的占百分之十,四十八歲以上的占百分之十五。

穿睡衣的女人,與打點家一樣,打點著河流上的船,她們讓河流生動、鮮活、整潔起來,河流裏的歌,主旋律不再純剛,流淌的不再是粗野、霸蠻之氣,處理事情上,多了女人的影子。

如果沒有女人,我這次的河流之行幾乎難以成行。她們生活在船上,氣息在河風中飄蕩,蘆葦聽見,鸕鶿聽見,魚兒聽見,女性的影子也照射在鐵錨的簡單線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