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銅權衡(2 / 3)

看著兩個小東西都靜靜地擺在桌子上,胡亥看到那枚銅權上還刻有秦始皇二十六年的銘文,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不是趙高第一次見吾的時候送吾的那個銅權衡,汝怎麼任隨身帶著啊?”他記得當初他沒新鮮幾天就隨手不知道扔哪裏了。

孫朔的臉有些發紅,這枚銅權和公子金印一樣重,他微妙地覺得這枚銅權有特殊的意義才貼身帶著的。他輕咳了一聲才道:“公子,孫朔還記得,這一枚銅權和公子的金印是同等重量的。”

胡亥點了點頭,充滿回憶地微笑了一下道:“沒錯,吾還親手權衡過。”

孫朔見他心情稍有好轉,便略一思索,續道:“公子,孫朔鬥膽,這枚銅權就像是臣,在大秦帝國中隨處可見,流傳於市井之間。而這枚公子金印則代表著公子,金貴無比,這世間隻此一枚。”

“哦?這比喻倒是新鮮。”胡亥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孫朔接下去會說什麼。

“這枚銅權卻和公子金印同等重量,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公平的,因為吾等都擁有著同樣的生命,活在這個世上。”孫朔微笑道。

“這倒沒錯。”胡亥拿起麵前的杯子喝了口水:“汝接下來不會說,其實這還是不公平的吧?吾二人的地位不同啊什麼的吧?”

孫朔低聲說道:“公子,符璽令事曾經教導過您,這世間是有著公平的,隻不過隻有真正有權勢的人說的話才是公平的。可是在臣看來,這世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公平。就像臣一降生,就是為了當公子的內侍而生,而公子就是作為公子而降生。”

其實這個問題他也曾經考慮過很久,為什麼他一生下來就是注定要服侍別人的?但時間久了,他也就看開了,既然命定如此,他為何還要糾結呢?更何況,他服侍的小公子也很好,他也很開心。

“就像這銅權,就算不是銅權,本質也是黃銅,不值一錢。而這公子金印,就算不鑄造成金印,其本質也是黃金,天下間最尊貴的物事。”孫朔真心誠意地說道。

胡亥把玩著手中的公子金印良久,俊臉一沉,冷哼一聲道:“汝費了這麼多口舌,就是想讓吾知道吾與皇兄之間的差距嗎?吾注定就是這公子金印,而他則注定是那方傳國玉璽和氏璧嗎?”

孫朔低頭埋首,默然無語。他不知道演如何表達,也不知道這樣的方式是否正確。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小公子這樣痛苦下去了。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管最後是否成功,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胡亥等不到回答,暴怒地揮袖而去,桌上的杯碟碗筷都被拂落在地,一片狼藉。

孫朔費力好久,才在草叢中找回那枚粗糙的銅權,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麵的灰尖,珍而重之地收在袖中。

雖然白日裏惹了自家小公子一肚子氣,但孫朔卻知道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少年是很容易討好的。晚膳的時候,他還特意取出從旁人處搜刮來的金鸞刀讓小公子品鑒,雖然小公子一臉不屑,但明顯眼神已經不受控製了。他服侍了自家小公子這麼久,自然知道他的軟肋在哪裏。偌,既然還是不高興,那麼就用小手段。

孫朔還是像平常一樣伺候著胡亥入睡,看到了案幾上翻到最後一片的竹簡,了然地卷起來藏在袖筒中,向外走去。

書簡其實是很珍貴的東西,不過,在皇宮中是算不得上什麼貴重。但始皇帝不賜予小公子書簡,但並不代表他當真一點書都看不了。作為萬能內侍的孫朔會替他解決。

孫朔的方法其實也很簡單,他去直接找大公子扶蘇借。

作為這宮裏擁有書簡比始皇帝還多的大公子,當真是個很好的求助對象。而且大公子扶蘇也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他第一次去的時候其實是硬著頭皮開口的,可是那個溫和的大公子一聽是他弟弟想要看書,二話不說就替他挑了一卷書簡。當年的他識字還不多,記不得那是什麼書了,不過隻記得小公子拿過去看的時候很滿意,後來就成了私下的慣例。

他想,小公子一直是在心底默默仰慕著大公子的吧。

輕車熟路地避開皇宮中的守衛,孫朔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大公子扶蘇的書房門外,手剛輕敲了一下,房門內就有人拉開了門扉,一個身穿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的少年笑盈盈地開口道:“吾正和殿下說呢,差不多今晚汝該來了。”孫朔連忙進了書房再行禮,這位少年看起來雖然年少,但卻是多年前在朝中赫赫有名的少年郎。十二歲的時候便被封為上卿,當時是可以比肩丞相的職位。而且他也並不屬於宮內的內侍,是有官職在身的,所以稱呼大公子為殿下。

隻有內侍們才會遵循舊製,現在在這個帝國之中,可以尊稱為公子的人已經變得極少,因為始皇帝已經掃平了六國,現在隻有他的兒子才能被尊稱為公子。

“孫朔見過大公子。”孫朔一轉過身,便看到扶蘇盤膝坐在案幾後麵埋首苦讀,身旁的青玉五枝鐙雁足燈燒得很旺,在他的輪廓上籠罩出一層明黃色的光暈,顯得貴氣逼人。

孫朔隻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自然在他的心裏,大公子再好看,也比不過他親手養大的小公子。他看那案幾上堆得滿滿的書簡,就知道大公子肯定有要事在忙,也並不多言語。從袖簡裏取出要歸還的書簡交予一旁的少年,低垂著頭笑道:“大人,這篇《金布律》小公子已經看完了。”

這話卻引得在案幾後沉思的扶蘇回過神,他放下手中的書簡,意外地輕笑道:“咦?亥兒已經看到《金布律》了,直是不錯。”

孫朔與有榮焉,連忙低頭稟報道:“小公子曾與臣說,《金布律》十五條中‘官府受錢者,千錢一畚,以丞、令印印,錢善不善,雜實之’這一條最好。”

幾句秦律,倒是長進了不少。

好在一向溫柔的大公子為他解了圍,岔開話題笑問道:“這次要借什麼書?”

孫朔早就等著他這句話呢,連忙道:“聽小公子講,這次想要看《置吏律》。”

這回說話的並不是扶蘇,而是一旁的少年,扶蘇書房的書簡他要比扶蘇還熟。隻是思索了片刻功夫,那少年便輕訝了一聲道:“《置吏律》前幾天被吾拿到暖閣中去了,此處並無。”

孫朔了然,想來這些天暖閣裏的那些大人物們討論的就是有關於《置吏律》的政事,自家小公子聽得不太懂,自然琢磨著要看看。他一聽這裏並沒有的這話,低垂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失望,但口中卻依舊充滿著感激之意地說道:“那真是打擾大公子了,隨意再拿一卷書簡借與臣下便可。”

那邊的少年一聽這話,便打算當真隨手遞給他一卷書簡,可是大公子扶蘇卻轉笑道:“說到那《置吏律》,吾倒是有印象,就在暖閣左手第三個書堆最上麵,吾今天剛翻過,應該還沒有動地方。畢之,汝去取來吧。”

孫朔心下感動,知道大公子肯定知曉胡亥在暖閣外站崗的舉動,也知道他要借《置吏律》的緣由。可是他倒真不敢勞煩一旁的少年,算起來對方可是上卿大人呢!所以他連忙把頭彎得更低地說道:“不用勞煩大人,若是方便,臣自去取來便可。”

那少年估計也是沒想替他跑一趟,畢竟從這裏到暖閣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秋夜風涼露重,更是不願出屋一步。隻見那少年從腰間解下一把鑰匙交給他,叮囑他不要亂翻東西,若是遇到人,就說是大公子讓他去取書的。

孫朔一一記下,其實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之前也有過胡亥指名要借的書簡就在暖閣之中的時候。畢竟胡亥少爺沒有人教導,隻能聽他們議政,自然就對他們談話間用到的律法感興趣,然後就會發生這樣的借書反而要到暖閣中去取的事件。再者扶蘇的書簡很多都是從他的書房中到暖閣之中搬來搬去的,搬書簡可是個力氣活,他也沒少被順路叫去做苦力。畢竟他們這些被認為不識字的內侍,是最可靠的苦力。

接過暖閣的鑰匙,孫朔便告退,趁著夜深便一路往暖閣而去。夜色深重,但對於他這種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的內侍來說,隻有月色使足以看清路途,不一會兒便來到了暖閣之外。透過窗戶,可以看得到暖閣內散發著幽幽的藍光。因為怕油煙嗆人,還有怕失火會燒掉重要的政事書簡,所以暖閣之中的照明並不是用的油燈,而是夜明珠。

孫朔繞到暖閣正門,正要掏出鑰匙開鎖,卻發現門鎖並沒有在門栓之上。

孫朔一時間愣住了,就他所知,暖閣的鑰趁隻有始皇帝、大公子扶蘇和符璽令事趙高三人有。大公子扶蘇的那串鑰匙現在就在他手中,那麼暖閣之中不管是其餘兩人中的哪一個,他都不能貿然進去。不過他冷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暖閣外現在並無侍衛站崗,那麼肯定就不是始皇帝在裏麵。

趙高怎麼深更半夜來暖閣?孫朔的內心像是有一隻貓在抓,好奇心讓他癢得受不了。他知道在內宮之中,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奇心,但他隻考慮了片刻,便決定了下來。

他隻看看,不說話不就得了。

因為經年累月在這裏隱形站崗,孫朔對暖閣無比熟悉,甚至知道在某處蹲下身便有個縫隙。他的小公子自然不肯撅著屁股擺出不雅的姿勢,但對於他來說絕對毫無問題。在黑暗中準確地找到了那個縫隙,孫朔把眼睛對了上去,一下子就看到在有人正坐在案幾後麵,翻看這案幾上的書簡。

在他的這個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臉容,隻能看到那招搖的趙武靈王武冠上麵的兩個青絲緄縫雙尾豎。

果然是符望令事趙高,隻不過,他深夜來這裏做什麼,孫朔下意識地就覺得此人肯定在行鬼祟之事,但他雖然能看到趙高手中書簡上的字,卻看不太清,隻能隱約瞧見一些筆畫。他屏住呼吸,看著那趙高盯著手中的書筒,遲疑了片刻,便從懷裏拿出一支通體白色的毛筆,沾了些許筆墨之後,便直接在書簡上書寫起來。

孫朔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暖閣之中守衛並不嚴,就是因為書簡難以修改也很難從皇宮之中偷偷帶出去。而現在他看到了趙高在做什麼,他在修改書簡!那支毛筆隻要落下,便可以看到原本書簡上的那些文字漸漸消失,然後又重新寫上了一些文字。

這……他不是在做夢嗎?孫朔偷偷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很疼,如果是做夢早就應該被疼醒了。

趙高難道就是這麼當符璽令事的?遇到不合意的政令,便可以任意修改?這也太誇張了吧?

孫朔鎮定了一下,發覺趙高如此行事肯定也不是一兩天了,至今還沒有人發覺,肯定是因為他修改的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政令成者下臣呈上來的事務,所以才不起眼。

案幾左右擺放的書簡,孫朔知道左手的一摞是處理好的,右手邊的是需要明日處理的。他緊盯粉趙高,發現他果然對左手邊的那一摞並沒有理睬,隻是翻找著右手邊的那一摞,迅速地修修改改之後,特意把一卷書簡放在了最上麵,之後才施施然地鎖門離去。

孫朔蹲在草叢裏發呆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出來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讓大公子起疑就不好了。他拍了拍衣袍站起來,決定把這件事埋在心底。他是什麼身份,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更何況他敢肯定那書簡上絕對沒有篡改的痕跡,沒有證據,光憑他的空口白話,誰能相信啊?

捏著冷汗,孫朔打開了暖閣的門,順利地在一進門的左手第三堆找到了胡亥想要的《置吏律》。他剛要轉身離去,目光就落到了案幾右手邊的那一堆書簡上。

隻是看一眼……看一眼應該沒有什麼關係吧?

孫朔悄悄地走過去拿起那個書簡,隻見最上麵寫著《錄圖書》。這名字很熟悉,今天他來暖閣外麵站崗的時候偶爾聽到了一句,說是去海外求仙藥的盧生求來的一本奇書。這本書需要經過九卿之首奉常大人的批示,始皇帝今日還在斥責奉常大人的速度不夠快,沒想到連夜送來了。

孫朔小心翼翼地打開書簡,隻見打開之後就看到明晃晃的五個大字,一下子就把他震傻在當場。

“亡秦者胡也。”

五個字都很簡單,他一看就看明白了,而且下麵的注釋也簡單明了,奉常大人批注道:“疑小公子對社稷有妨,諫移宮居之。”

孫朔大驚,差點都拿不住手中的書簡,險些滑落之後才驚醒過來。

下麵的這一行批注,雖然極力模仿了奉常大人的筆跡,但趙高還是有教導過胡亥,孫朔見過他寫的幾

部書簡,雖然最後的“之”字已經極力克製,但最後的那一筆還是沒忍住向上翹了少許。

這一定是趙高改過的批注!

趙高他做什麼要對小公子下手?不想教他功課也用不若這樣吧!

孫朔在心內燃起熊熊的火焰。胡亥的處境,本來就無比尷尬,若是再移出鹹陽宮,沒了始皇帝的寵愛,那麼這些看人下菜碟的內侍們,欲絕對不會給胡亥好臉色看。

一想到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公子會從雲端墜落到泥土中,孫朔的心就如同刀割般痛,他此時也顧不得自己之前絕不插手的決定。這有關於自家小公子的事情,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