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畢之……畢之?”
溫柔的聲音由遠及近,看到那張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麵帶著關切的神色。“畢之,汝為何睡著了?這裏太冷了,要不回去休息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寬袖綠袍緯深衣,覺得無比懷念。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他的衣服一直是黑色的,從未改變過。
而現在,站在他對麵的這個一臉溫柔的青年,穿著的卻是黑色袍服,雖然全身上下就隻有腰間佩了一塊玉飾,顯得他整個人無比的樸素,可是他卻知道這是大秦帝國之中,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衣飾。
秦朝尚黑,隻有皇族才能穿戴黑色服飾,而皇帝是玄衣絳裳,他麵前的這位皇太子殿下,還沒有資格在他的黑色袍服上綴上那赤紅色的滾雲紋。
而他也知道,這位皇太子殿下終其一生也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資格穿那最尊貴的玄衣絳裳。
“畢之,可是凍傻了?今年的冬天委實來得早了點。”俊美的青年關切地說道,緩緩地彎下腰來。
他看著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殿下從懷裏拿出螺紋赤銅手爐塞到自己手中,溫暖的感覺從凍僵的手掌心一直熨燙到心底。
他垂下頭,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在這兩千多年來他腦子裏一直反複出現關於從前的夢。他甚至能背得出來扶蘇下句話下下句話說的是什麼,看案幾上的竹簡,是修築長城的各項要事的審批,現在應該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他們的始皇帝又一次東巡,留下太子扶蘇監國。
這裏是鹹陽宮的暖閣,平日裏秦始皇就會在這裏處理政事,扶蘇從七年前就隨侍在側,學習如何打理政事,而作為伴讀的他自然也就一直跟隨。現在隻要那位帝國的掌權者暫時離開,就會把幾乎所有的權力下放給他最驕傲的皇太子,讓他享受擁有這個國家的美妙。
不過做皇帝固然好,做代理皇帝也不錯,隻是要麵對如山般的責任。看吧,整個暖閣裏堆滿了各種書簡,當真是如山一般。
他忍不住往周圍看了一眼,就算知道是夢,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於壓抑了。他總覺得在下一秒,這些竹簡就會崩塌,把他活活地壓死在下麵。
“臉色不太好,是因為昨天吃的那顆藥嗎?”一雙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白皙的指尖按上了他的額頭,那種灼熱的觸感讓他微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怎麼從沒有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是了,那顆藥,那顆改變了他一生的長生不老藥,看來是那時候的事情嗎?
“父皇最近……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那道旨意,畢之,汝別介意。”青年收回手,溫文爾雅的臉上帶著些許歉意。
他愣了愣,這一段回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仔細想了下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冬天,帝國的形勢應該是變得緊張起來。秦始皇震怒直下,殺了四百多個方士。雖然並沒有波及朝野,但現在已經人人驚懼,生怕下一刻就會承受到天子的怒氣。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他抱著溫暖的手爐,真情實意地笑了一下,道:“師傅留的那藥,說不定真能長生不老。”他說的倒是實話,隻是這句話一般沒有人會相信。
“那就留在這,繼續幫吾吧。”青年唇邊的笑意更深了,自然以為這種話是開玩笑的。這位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重新站起身,走回暖閣正中央的案幾前重新坐下,伸手拿起案幾上的和氏璧來回端詳。英俊的臉龐在夜明珠溫暖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刹那間,仿佛時間都靜止了。
他眯起眼睛,留戀地看著麵前這幅令人懷念的畫麵。他對這間暖閣非常熟悉,因為他在這裏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對這裏每一塊青磚都很熟悉,熟悉它們哪裏的金箔被竹簡所磨掉了一角,哪個不起眼的玉石被手腳不幹淨的內侍偷偷挖走了一塊,哪顆夜明珠因為那個驕縱的小皇子殿下故意碰掉而留下了裂痕。他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找回那一塊塊青磚,贖回那一顆顆夜明珠,複製那一卷卷的書簡,甚至拿回了那塊權傾天下的和氏璧,努力重現這間暖閣的所有真實感,可是卻永遠無法在現實中重新見到這個畫麵。
一瞬間,他有種疲憊的感覺。
孤獨了兩千多年,究竟是在執著什麼?
“畢之,汝說吾可以擁有這傳國玉璽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打破了這裏死一般的沉默,年輕的嗓音中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他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但年的皇太子殿下確實在私下有著無法掩飾的自卑。因為,他的父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皇帝,擁有者傳奇般的一生,無人能夠超越。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是了,那時候他經常回答這個問題。他定了定神,緩緩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帝,雖然不會有始皇帝那麼偉大,但一定會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秦二世。在汝之後,還會有三世、四世乃至萬世……”
是的,那時候,所有人都這麼認為,連認為自己一定會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都對扶蘇很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覺得扶蘇的個性有些優柔寡斷。
他知道,扶蘇並不是優柔寡斷,而是政治理念和秦始皇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皇帝信奉法家,而扶蘇則對這種專製的治國理念並不苟同,更喜歡儒學思想,這都是源於仆射淳於越大儒的教導。其實這種思想非常適合大亂之後的大治,如果扶蘇能夠順利登基,那麼大秦帝國定會綿延萬世。
可是他知道,在這個冬天,待始皇帝回到鹹陽宮之後的一次酒會上,淳於越對於始皇帝推行的郡縣製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製的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於越的罷黜。扶蘇因為強烈反對這件事而上書,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建軍。
後是認為,這便是扶蘇這一生的轉折點。如果不是過早離開了政治中心,胡亥也不會僅憑李斯和趙高的支持便能登上皇位。
“畢之……其實有時候,吾真的很羨慕亥兒。”俊美的青年把玩著手中的和氏璧,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裏之外。
他抱著溫熱的暖爐,微微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道:“陛下帶著他出巡,是怕他給殿下您添麻煩。”別以為始皇帝是純粹地溺愛小兒子,胡亥那麼不安分的人,若是留在鹹陽,肯定會將鹹陽折騰得天翻地覆。
青年並未說話,隻是唇邊溢出一絲苦笑,目光依舊流連在手中的和氏璧中。
他便不在勸說,其實這些事誰都明白。一個帝國的繼承人,和一個溺愛的小兒子,對待兩個的態度自然會不同。他想著那龍椅上的始皇帝,許久許久之後,才不由得歎氣道:“皇帝是站在所有人頂端的存在,沒有人可以陪伴,所以才是孤家寡人……”
青年聞言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苦澀起來,隨即轉換了話題道:“畢之,知道這塊傳國玉璽的來曆嗎?”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即使知道這是在兩千多年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也無比珍惜,不敢用任何敷衍的態度來對待。是了,當年他應該是這麼回答的。“《韓非子·和氏》中記載,卞和得玉於荊山,獻於曆王,謬為誆者,刖其左足,後獻武王,刖其右足,楚文王立,卞和抱玉泣於市,繼之以血,或問者,答曰:非為身殘,實為玉羞。文王聞之,使人刨之,得美玉瑩然。因名和氏璧。封卞和零陽侯,和辭而不就。”
一大段古文毫不費力地從口中敘述而出,他微微一訝後不禁悵然,這果然是他的回憶夢境,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了。
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俊美青年的臉上浮起思索的神情,半晌才道:“畢之,那卞和為何會如此執拗?寧可瘸了兩條腿,都一定要先給楚王此玉呢?”
當時他究竟是怎麼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不過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道:“韓大家以卞和獻玉這個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能為國君所采納,反而遭受排擠的遭遇。當然,更深一層的寓意,就是玉匠應識玉辨玉,國君要知人善用。而提出新的學說的獻寶者,要做出為此犧牲的準備。當年韓大家被皇帝另眼相看,這個故事起了很大的作用。”
俊美青年別過頭,朝他淺笑道:“畢之好像並不是很喜歡這塊和氏璧,吾從未見過汝碰過一次,記得有次讓汝隨手遞一下都不是很願意。亥兒可是對這塊和氏璧愛不釋手呢!”
他的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哂然一笑道:“廣施仁政才是立國之本,民心所向才是安邦之道,得到一方寶玉,便能當皇帝?這塊和氏璧原屬於楚國,後來又流落到趙國,可是最終現在在這裏。”在他看來,美輪美奐的寶玉,不過是雄圖霸業上的錦上添花罷了。他說吧抬起頭,忽然捕捉到青年眼中的異樣神色,不禁有些微愣。
當年的他,有發覺這一閃而過的古怪嗎?
“畢之言之有理。”俊美的青年恢複了溫和的表情,把手中的和氏璧沾上印泥,虔誠地把上麵的印鑒印在了即將發布的政令之下,然後滿意一笑道:“畢之,其實韓大家的那則故事中,還有一個啟示。”
“哦?”他雖然是用疑問的口氣,卻已經想起來扶蘇下句話要說的是什麼。這句話,令他魂牽夢繞了兩千多年。
“那就是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後退一步。”青年抬起頭,在夜明珠的幽藍光線下,露出他俊美的臉容,目光堅定地朝他看了過來,“畢之,汝會一直站在吾身後吧?”
“會的,臣一直都在。”
二
“畢之……?”
相似,卻並不完全一樣的嗓音,像是破過了萬重迷霧,最終停留在他的耳邊。
老板微微一震,發現他依舊是在那熟悉的鹹陽宮暖閣之中,隻是暖閣裏沒有了堆積如山的竹簡,沒有了那俊美的青年陪伴,有的隻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和幾個不應該在這裏的客人。
“畢之,汝好像不是很高興看到吾的樣子。”
在醫生的身體裏,蘇醒過來的是扶蘇的靈魂。縱使是千百次幻想過會重新見到扶蘇,老板也從未想象過自己會麵對這樣的場麵。
老板把手中的眼鏡抓得死緊,微微苦笑:“殿下,許久不見。”
扶蘇眨了眨眼鏡,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胸前並沒有被侍衛刺穿的血洞,而是穿著一身怪異的服裝。他坐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發覺自己是在熟悉的鹹陽宮暖閣,最後目光落到了一旁呆站的胡亥身上。
胡亥自從聽到那聲“畢之”時,便如同被人點了穴一般,僵硬地站在那裏,直到接觸到那雙眼眸中不可錯認的複雜視線,才顫抖了一下身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皇兄……”一開口,胡亥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扶蘇並未理會於他,雖然他很好奇為什麼胡亥的頭發和眼瞳顏色都有了變化,但他並不覺得對方是個很好的詢問對象。他把視線轉回到身旁跪坐的畢之身上,低聲問道:“畢之,這是怎麼回事?”他自然能看出來,這裏雖然極力模仿了鹹陽宮的暖閣,可卻並不是。更別說他現在的右手食指指腹有一道細長的薄繭,像是常年拿著什麼器具所造成的。
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體。
老板定了定神,卻不知道一下子如何回答,下意識地鬆開另一隻手中的亡靈書。倒是一旁的法老王毫不客氣地嘰裏呱啦說了一堆。
由於醫生的耳朵上依舊戴著另一隻鎏金耳環,所以法老王的古埃及話扶蘇聽得一點障礙都沒有。扶蘇摸了摸頭上的短發,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已經死了?然後又活了?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了?
姑且不判斷這個衣著怪異的番邦男子說的是不是實話,扶蘇轉向一旁自他睜開眼睛之後,就沒有直視過他的畢之,下意識地感覺到對方的排斥與掙紮。
這是怎麼回事?如果這一切是事實的話,那為什麼畢之看到他醒過來會是這幅表情?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按照鹹陽宮暖閣而重建,就算隻是略略掃了一眼,也可以體會到對方重建這裏的心意。
扶蘇若有所思地眯起了雙眼。
“皇兄……”一旁的胡亥試著向前走了兩步,但卻莫名地停下了腳步。現在他的皇兄如他所願地醒過來了,但他能說什麼?秦帝國已經在他手上被活活糟蹋了,現在的皇兄還不知道當年的曆史,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更加不待見他。
更何況,當年,雖然是趙高越俎代庖地下了斬殺令,但天下人都認為是他動的手。就連皇兄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怨恨的也是他吧。
醒了就好,他欠皇兄的不過是一條命,大秦帝國的皇位什麼的,他也是憑本事得來的,現在兩人互不相欠。
絕不承認自己無言以對的胡亥少爺,繃著一張臉,並未多解釋什麼,直接越過盤坐在地的扶蘇,朝門外走去。而醒來之後一直呆呆得看著他手中長命鎖的陸子岡,也不由自主地追著他去了。
一時間,偌大的房間裏,除了虛幻漂浮在空中的年輕法老王外,就隻剩下老板和醫生,或者說是畢之與扶蘇兩人。
老板一直低著頭,看著地麵的青磚花紋,就像是被抽離了魂魄的偶人,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知道扶蘇在和法老王說著什麼,但他沒有分出精神去聽,心像是硬生生地被扯成了兩瓣,一邊是欣喜著時隔兩千多年的重逢,而另一邊則是良心道義上的譴責。
為什麼他剛剛在捏著亡靈書的時候猶豫了?為什麼會猶豫呢?為什麼要猶豫呢?
那麼,在他認為,應該正確的選擇是什麼?捏碎亡靈書?讓扶蘇的靈魂灰飛煙滅?還是期待扶蘇侵占醫生的身體?
為什麼不能妥協?為什麼他需要麵對的是這麼一道艱難地選擇題?
不是他生,就是他亡……
“畢之,吾現在所在的這具身體,是一個對汝很重要的人嗎?”溫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老板恍惚地抬起頭,注視著這個因為換了一雙溫潤的眼瞳而顯得有些陌生的麵容。
很重要的人嗎?老板認真地想了想,發覺自己無法否認。他遲疑了片刻,凝重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說話,因為麵前的這個人身體裏的靈魂,對於他來說,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人。
白皙修長的手指按向了他的額頭,親密得就像是在之前的那個夢中一樣,隻是這次的指尖微涼。
“畢之,汝還是和從前一樣。陷入兩難之境,向來都是難以抉擇。”扶蘇細心地擦去了他額上的細汗,唇邊帶起了一抹縱容的微笑。
“沒關係,如同往日一樣,吾來幫汝選擇。”
“吾剛問過那個法老王,那人的靈魂應該棲息在吾頸中的水蒼玉內,暫時無礙。三日後的月圓之夜,靈力鼎盛之時,吾就把這身體還給他。”
老板愣愣地看著他,慢慢鬆開了緊攥著眼鏡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即使時間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幫別人做決定,而且不容他人質疑。
“那麼現在,還有三天的時間,不為吾介紹介紹這裏是何處嗎?”
和氏璧
三
老板端著茶具推開房門,啞舍的這個店麵是有地下室的,他平時就住在地下室中,這間地下室隻有一間臥房和一處隔離開來的浴室。他的房間很簡單,除了古香古色的明代楠木拔步床之外,就隻有一書架的書籍。這些很多都是古書,但卻並不是他特意收集,而是平日裏隨手翻看的。
自然,裏麵有著各種曆史典籍。
他知道扶蘇的決定,三日後如果身體還給了醫生,那麼扶蘇的靈魂是絕對經受不住再一次魂魄附體的,所以連備用的身體都不用準備,老板打算讓扶蘇的靈魂附在和氏璧或者水蒼玉上,好玉不光可以滋養人體,更適合魂體的修養。
這一次,他再陪她幾千年又何妨?
老板一推開門,就看到扶蘇很不適應地翻看著手中的書籍。秦朝的時候還沒有紙的出現,一開始的古書都是沿襲書簡的書寫習慣,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的豎版印刷。可是現在在扶蘇的手中,卻是一本近年來才出版的《二十四史》,扶蘇沒見過簡體字,更不習慣從左至右的橫板排版。
老板倒並不意外,隻看扶蘇手邊那些有翻看過痕跡的古舊《史記》,就知道他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完大概了。曆史說長也不長,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秦的皇太子殿下睿智無雙,自然不會糾結於那些細碎繁雜的小事。
更何況,那上麵寫著的史實,有幾分真,有幾分假,都無從得知。
老板的視線看向紅酸枝書桌上的眼鏡,扶蘇戴不慣眼鏡是肯定的,因為醫生的眼睛其實並不近視,據他自己說是做過近視激光手術之後,不習慣鼻梁上空空的,才掛上的一副平光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