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石榴花枯萎季節,母親死了,那天,綿綿細雨把世界泡得黏糊糊的,空氣中漂浮著不祥的因子;跪在母親墳前的泥地上,姐姐哭得一塌糊塗,她十一歲了,而我沒哭,我茫然地望著墳上的新土,對死亡的含義百思不得其解,新土中有許多蚯蚓在掙紮,它們有的是受了輕傷,有的卻被挖截成了兩節甚至幾節,它們在潮濕的新土裏掙紮著、蠕動著,在尋找著安全的藏身之處。但它們的掙紮顯得那般徒勞。
\t那是沒有母親哄睡的第一個夜晚,四歲的我躲在姐姐的臂彎裏,第一次享受到除母親之外的另一種溫柔。這撫慰對一個弱小的生命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至於許多年之後,在大學校園裏,我路過一棟男生宿舍,忽然被一扇窗戶中飄出的一首歌的旋律所擊中,那悠揚的旋律中充滿著哀傷;後來我知道,那是張楚的《姐姐》;我忽然在這一刹那間強壯起來,我內心被一種勇氣所充滿,我覺得我內心竟擁有了一種本應該是男孩子所擁有的東西,我終於知道,我長大了;我細細品味這極其難得的溫柔一刻,我開始深信,這緩慢而悠揚的旋律已在我的記憶深處繞梁多年,而那個孤獨的男人也決不是將這首歌僅僅唱給他的同類們聽的,這是所有陷入思鄉症中的柔弱者、漂泊者和流浪漢的靈丹妙藥;既然回頭不可能,那就用回憶來溫暖自己吧:
\t姐姐,這是多麼親切的一個詞語,像是一個氣味芳香的誘餌一樣,竟把一個人深深誘陷於過往時光之中;姐姐,不要走得太近,我怕這太過於逼真的夢會因距離太近而稀釋或破碎;過往的美是尷尬的、不堪回首的美,那味道是酸溜溜的,像是五月的青杏;姐姐,你看見過這樣的情景嗎?一個髒習習的小女孩,趴在石凳上,嘴巴裏吮著沒有了杏肉的核,在莫名其妙地流淚。姐姐,活著是不是像奇妙的夢,虛幻、柔軟、不真實,我們是不是都是譫妄的影子,飄忽、變形、不能自主、無法相融;姐姐,這是多麼絕妙的尷尬啊!我們彼此憐憫,卻無法相互撫慰對方的痛楚和憂傷;我們都像是無主的幽靈,既找不到依附,也無法成為自己。姐姐,你能告訴我嗎?為什麼最不堪回首的居然最難以忘卻?
\t 姐姐,我會感激每一個站在村口等待的女人,以及她們的牽掛,我會感激她們的慈愛,感激她們對生命最初那盞燈的嗬護----她們照亮的竟有那麼多;姐姐,我還會懷念你那個等待的姿勢,像是人間孤獨的一株樹;我會懷念你哭泣時的模樣,像是一株柔弱的夾竹桃。
\t而我也曾那麼多次想象過,我會是個強有力的漢子,以我的力量,為你擋住冰雹和雨點一樣的傷害,但我隻是一隻幼小的螢火蟲,在無邊的黑夜裏,我的光芒不會比某個鬼魂的一隻眼睛更亮。姐姐,莫非眼淚和哭泣就是柔弱者唯一的抗爭武器嗎?
\t姐姐,原來這首歌在很多年前就已在我心靈裏唱起過,隻不過我不懂那歌詞,隻不過沒有其他人聽見。姐姐,原來我沉醉於這旋律中已有多年,原來我一直都縮在那個幼小的影子裏,(是六歲?八歲,不會再大了)一直都不願意走出來,不願意長大。
\t姐姐,我們回家吧,天已經黑了,黑壓壓的烏雲就在我們頭頂上,它已承載了整個宇宙的黑暗力量,那閃電像是掛在它嘴角上的獰笑,一瞬間的閃亮,足以撕裂柔弱者的心;姐姐,黑暗中有危險,有不可名狀的危險,盡管它已屏緊鼻息;林子中有豺狼,躲在灌木叢中,它兩眼血紅。姐姐,我們回家吧,我害怕。
\t那天,吳虛把那頁打印紙帶回了住處,反複閱讀了幾遍,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疑之處,隻是文字中的那種病態哀傷又勾起了他心底那往日的傷痛,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多疑了:任何一個女孩都有可能留下這些隨想類的文字,怎麼可能恰好就是她呢?再說,她早已離開了這所學校甚至已經不在人世了。
\t第二天,到了圖書館,吳虛終究沒有忍住自己心底深處那種蠢蠢欲動的追根究底的渴望,盡管他早就已經看見了那部書,是叔本華的《作為意誌與表象的世界》,它和叔本華的另一本書《世人的苦難》並列著,放在靠牆的書架由上往下數的第二層;吳虛在內心堅持著、掙紮著,竭力使自己不去想它,並竭力克製著自己要去翻開的渴望。他想象一種可能,裏麵將空無一物,他不翻開,也就不需要去麵對,那麼希望和夢想就仍可以蜷縮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某個幽暗角落,蟄伏、等待,但不會死絕。
\t但他終究是翻開了它,走出校門一年來,社會閱曆已經使他更加成熟和理性,已經不可能再屈服於自己靈魂的弱點了。
\t正如他不敢過多去想的那個想象,《作為表象與意誌的世界》中夾了另一頁A4打印紙,標題的全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