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

伴隨著汽車的引擎聲,酒紅色的金龜由遠及近。駕駛座上,坐著當紅影星俞惠惠,她剛從大型慈善晚宴中途離開,冒雨趕回家陪外甥汪澤軒。

“轟!”一聲響雷破空而下,俞惠惠臉色煞白,緊張地朝車窗外看去。最近這段日子,她總覺得有人跟蹤監視自己。

十多分鍾後,電話鈴聲乍然響起。

她按下免提鍵,迫不及待地問:“阿姐,拿回照片了嗎?”

俞惠惠口中的“阿姐”是她的姐姐俞敏敏,也是她的經紀人,她們是一對鏡像雙胞胎。

簡單地說,鏡像雙胞胎看到對方就像是在照鏡子。比如,俞敏敏慣用右手,俞惠惠卻是左撇子;俞敏敏胸口的痣長在右邊,而俞惠惠的痣長在左邊。

當下,俞敏敏表示她尚未見到記者,又擔心地說:“惠惠,你姐夫不接電話,我很擔心小軒,晚宴結束後,你能不能順道去看一下?”

“ 阿姐, 姐夫把小軒送去我家了……”

“他居然——”俞敏敏的話戛然而止,語氣難掩憤怒。

“阿姐,你別擔心,我馬上就到家了。”俞惠惠傾身朝車窗外看去,突然間,她看到馬路邊上的人工湖畔,一雙如鬼魅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猛吸一口涼氣。

電話的另一頭,俞敏敏不悅地說:“那個記者遲到兩個多小時了,手機一直無人接聽,我再等半小時就去你家……”

“吱——”俞敏敏聽到急促的刹車聲,急問:“惠惠,怎麼了?”

“大概是車子爆胎了。”俞惠惠下意識地朝湖邊看去,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姐妹倆又說了幾句話,俞惠惠掛斷手機,大著膽子打開車門,撐著雨傘步下駕駛座。

“噔,噔,噔。”俞惠惠聽到身後有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全身的血液直往腦門衝。

“轟!”借著閃電的強光,她看到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衝自己逼近,她尖叫一聲,扔下雨傘朝別墅狂奔。

風聲伴隨雨聲呼嘯而過,門廊上的白熾燈抖動了兩下,慘白的光線籠罩著渾身透濕的女人。

冰冷的監控攝像頭仿佛沉默的目擊者,它目睹俞惠惠的驚恐,看著她按下電子鎖的密碼。

“嗶嗶嗶嗶,哢嚓!”

門鎖打開了,慌亂中的她卻無法推開大門,隻是一味衝屋內大叫,試圖警示侄子汪澤軒。

攝像頭的紅點下,一張扭曲的鬼麵具慢慢靠近俞惠惠。

“救命!”俞惠惠慘烈地尖叫,雙手不斷按壓門把手,大門終於打開了。

她向前狂奔,才跨上木質樓梯,不小心摔了一個趔趄,狼狽地倒下。她驚恐地回頭看去,就見一個身穿古代書生服,頭戴鬼麵具的人正朝自己走來。

俞惠惠太熟悉這身打扮,由她主演的電影《新聊齋》剛剛上映,劇中男主角正是這樣的造型。

眼見鬼麵書生幾乎拽住自己的腳踝,她手腳並用拚命往上爬,跌跌撞撞地跨上走廊。鬼麵書生快走幾步,從她身後攔腰抱住她。

“放開我,救命!”攝像頭記錄下了俞惠惠每一次絕望的掙紮。

她低頭欲咬住鬼麵書生的手腕,又轉而用尖細的鞋跟狠狠碾壓他的腳掌。鬼麵書生吃痛,不得不放開她,她趁機奔向臥室,鬼麵書生追了上去。

攝像頭的紅點依舊在閃爍,但畫麵上隻餘空蕩蕩的走廊。

雜亂無章的聲響過後是女人歇斯底裏的尖叫,間或男人如野獸般的低吼,伴隨重物倒地的聲音。

靜默片刻,俞惠惠高聲呼救,飛奔經過走廊。

不多一會兒,鬼麵書生捂著頭,搖搖晃晃走下樓梯。他的鬼麵具已經掉落,但鮮血及他的手腕遮住了他的五官,僅憑攝像頭拍攝的影像,無法辨別他的性別。

一個多小時後,雷聲止了,小雨淅淅瀝瀝。俞惠惠的姐姐俞敏敏拿著手機下了車,她推開虛掩的鐵門,疾步往裏走,熟練地按下密碼,高聲呼喚:“小軒,惠惠,你們在哪兒?為什麼不接電話?”

直到她看到地板上斑駁的血跡……俞敏敏的目光掠過走廊盡頭不斷閃爍的紅點,小心翼翼繞過地上的血跡,快步走向俞惠惠的房間。她推開房門,隻見汪澤軒呆呆坐在地板上。

“小軒!”俞敏敏半跪在地上,用力抱住兒子的肩膀。汪澤軒木然地平視前方,任由俞敏敏擁抱他。他的左手抓著俞惠惠的白金項鏈,右手拿著醜陋的鬼麵具。

“小軒,姨媽呢?”她注意到衣櫥的門打開了,臉色微變,一個箭步上前反鎖房門,按下了“110”。

不過十多分鍾,在附近巡邏的警車抵達別墅。再過了十多分鍾,刑偵隊也來了。

可是,既沒有找到俞惠惠,也沒見到有穿書生服的可疑人物。民警調看了附近路口的交通攝像頭,並沒發現俞惠惠駕車離開。

俞敏敏裹著毯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刑警隊長站在她麵前沉聲說:“俞小姐,根據種種跡象推測,令妹在一千米外車子爆胎後徒步回家,中途發現自己被不明人士跟蹤。

“他們在臥室發生衝突,令妹打傷了不明人士,離開後下落不明。根據現場殘留的環境證據推斷,您的兒子汪澤軒躲在臥室的衣櫃中目睹了事件的經過……”

“警官同誌,惠惠不會有危險,對不對?”俞敏敏目光灼灼地問。

刑警隊長移開目光,避重就輕地說:“俞小姐,攝像頭未能捕捉到凶手的容貌,鑒於您的兒子很可能是本案唯一的目擊證人,等他睡醒之後,我們需要替他做一份詳細的筆錄,希望他能配合素描專家……”

“小軒不會說話。”俞敏敏垂下眼瞼。刑警隊長微微一怔,回道:“我們可以另外安排手語專家……”

“您一定覺得很奇怪,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為什麼小軒可以像沒事人一樣平靜地入睡。”俞敏敏苦笑,低聲說,“黑猩猩的平均智商是80,而小軒的智商隻有60。我們請神經科學的專家替他做過腦掃描,他的語言區完全沒有發育。行為心理學家說,他無法辨別人類的表情,我們的言語、動作、行為,他可以理解多少,專家暫時無法下定論。不過,他的日常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也認得經常接觸的人……”

“你的意思,即便他目睹了凶案,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刑警隊長滿眼懷疑。

俞敏敏點了點頭,片刻,她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麼,驚恐地問:“凶手有沒有看到小軒?會不會……”

說到這,俞敏敏突然奪過自己的手機,再次按下重播鍵。她發現丈夫汪明陽的電話依舊是關機中,用力把手機扔了出去,玄關的玻璃隔斷瞬時裂成了碎片。

俞敏敏情緒激動,警察告訴她,他們從鬼麵書生的舉止穿著初步推斷,他屬於迷戀型跟蹤者。這類型的罪犯可能患有妄想症或者精神分裂,他們希望與被害人建立親密關係,而不是傷害他們。

另一方麵,俞惠惠與鬼麵書生離開別墅的時間間隔50 秒,她可能已經逃脫。

俞敏敏這才慢慢冷靜下來,她從玄關撿起SIM 卡,插入備用手機,確保電話暢通,又把近兩年跟蹤騷擾過俞惠惠的名單交給刑偵隊,最後打電話給經紀公司,要求他們把粉絲送給俞惠惠的禮物及書信卡片全部送來別墅。

一整個晚上,俞敏敏強忍淚水,緊張地守著電話。天蒙蒙亮,刑事技術組的民警剛完成現場搜證,正準備離開,蜂擁而至的記者堵住了別墅的大門。

俞敏敏拉上窗簾,阻隔記者們的鏡頭,默然坐在角落。

七點剛過,隨著大門口的一陣騷動,汪明陽快步走入客廳,急問:“敏敏,發生了什麼事?我剛在網上看到新聞……小軒和惠惠沒事吧?”

俞敏敏抬頭看他,握緊雙拳,眼中的怒火幾乎噴湧而出。

“敏敏?”汪明陽錯愕地停下腳步,不自覺地避開她的目光。

俞敏敏猛地站起身,徑直走到汪明陽麵前,揮手就是一個耳光。

她怒視汪明陽,一字一句地說:“若不是你把小軒送來惠惠這,她根本不需要匆忙從慈善晚宴趕回來。若是惠惠有什麼意外,我不會放過你!”

兩年後,山海市中級人民法院門口人山人海。今天在這裏,是汪明陽與俞敏敏爭奪兒子撫養權二審開庭的日子,同時也是俞敏敏投資的電影《純淨世界》上映的日子。

臨近九點,保姆車遠遠駛來,記者們蜂擁而上。俞敏敏低頭步下後座,她素麵朝天,戴著碩大的墨鏡,棕栗色長直發簡單地紮了一個馬尾。

麵對記者的提問,她充耳不聞,隻是有記者問,《純淨世界》的主題是智障兒童,她這樣做算不算消費自己的兒子時,俞敏敏停下腳步,摘下墨鏡怒視說話的記者,一字一句地糾正:“ 我的兒子是正常人,他隻是比普通人更特別。”

俞敏敏說罷,快步走入法院。記者們待要追上去,已經被袁展飛及保安攔下。

眾人皆認識袁展飛,他原本隻是名不見經傳的攝影記者,如今卻是《純淨世界》的副導演。兩年前,就在俞敏敏與汪明陽訴訟離婚期間,他突然從八卦雜誌社離職,出現在俞敏敏周圍。

記者們劈頭蓋臉地問他,他是不是俞敏敏的情人,他們交往多久了,是不是借著撫養權官司炒作電影等等。

袁展飛並不惱怒,隻是好聲好氣地安撫了一下大家,便欲進入法院。忽聽一個清亮的男聲說:“俞惠惠死了,俞敏敏就是直接受益人。”

袁展飛臉色微沉,他環顧四周,並未發現說話的男人,正色回應:“第一,公安局已經調查得很清楚,俞惠惠小姐遇襲的時候,敏敏正在十幾公裏外等人,巷子內的攝像頭拍到,她一直在打電話,電信局也證實了所有的通話記錄……”

“雨夜,深巷,俞敏敏在等誰?

難不成是買凶後,故意製造不在場證明?”

袁展飛清了清喉嚨,高聲說:“第二,兩年前,俞惠惠小姐失蹤,敏敏作為她的經紀人,麵對的是金額高達幾億的違約賠償。

“她竭盡全力周旋,也多虧幾家公司的老總大量,同意由她擔任俞惠惠小姐的替身。可隨之而來的是影評人對她的冷嘲熱諷,粉絲對她的謾罵猜忌,甚至是人身攻擊。世上有這樣的受益人嗎?”

法院門外,氣氛劍拔弩張,法庭上同樣唇槍舌劍。

汪明陽站在原告席,居高臨下斜睨俞敏敏,高聲說:“綜上所訴,她是一個失職的母親,小軒又是特殊的孩子……”

俞敏敏激動地站起身,怒罵道:“汪明陽,兩年前我讓你陪著小軒,你為了與情人幽會,把他送去惠惠家,害得惠惠失蹤,你敢說,你是個稱職的父親?”

“俞敏敏,那個時候是你對我說,你辦完事會直接去找惠惠。我以為你人在別墅,這才送小軒去找你!”

“你去別墅的時候,我和惠惠都不在,保潔阿姨也快下班了。雷電交加的日子,你把小軒一個人留在空無一人的屋子,你不知道他害怕打雷嗎?”

“安靜!”法官怒斥一聲,手指輕揉著太陽穴。兩年來,俞敏敏和汪明陽打了無數場官司,從訴訟離婚,到財產分割,再到爭奪撫養權,每一次他們都會就俞惠惠失蹤當晚發生的事爭得麵紅耳赤。

汪明陽抬起頭,鏗鏘有力地陳述:“張法官,我有證據證明,俞敏敏從來沒有關心過兒子。”

俞敏敏轉頭瞪視汪明陽。

汪明陽胸有成竹,朗聲說:“眾所周知,她投資了一部電影,講述智障兒童的生活。她曾經哭著在鏡頭前暗示,電影的主人公以小軒為原型。事實上,她若是真的以小軒為原型,電影名稱應該是《中國雨人》。”

“你說什麼?!”俞敏敏一臉不可置信。

汪明陽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他一字一句說:“小軒不是智障。如果你真的關心兒子,怎麼會沒有發現,他是令無數專家驚歎的數學天才!”

俞敏敏臉色有些發白,牙齒緊咬下唇,可隱約中又露出幾分欣喜之色。

她抬頭盯著汪明陽,喃喃低語:“你說的是真的?不是騙我的?”

汪明陽沉聲回答:“張法官,早在小軒三四歲的時候,我就對俞敏敏說過,兒子對數字特別敏感,可她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年,俞敏敏忙於工作,真正照顧小軒的人,是我!小軒的數學運算能力,他對數字的記憶能力,是現代腦神經科學無法解釋的,專家們稱他為‘奇跡’……”

“汪明陽,你終於說出自己的目的了。”俞敏敏再次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我本來以為,你想借小軒的名義向我討要生活費。現在看來,你是不是覺得小軒才是搖錢樹……”

“俞敏敏,你不要血口噴人!”汪明陽惱羞成怒。

……

就在俞敏敏與汪明陽相互指責之際,汪澤軒獨自坐在法庭隔壁的休息室,呆呆望著牆上的時鍾。

突然間,房門打開了,一個清瘦的男人鎖上房門,快步走到汪澤軒麵前,迫不及待地問:“小茜在哪裏?你們為什麼把她藏起來?”

俞惠惠在電影《新聊齋》中扮演的女主角就叫小茜。

汪澤軒費力地抽回自己的手,男人的雙手不正常地顫抖,抓著汪澤軒的手腕道:“我和小茜是真心相愛的,她答應和我雙宿雙棲……”

汪澤軒奮力推開男人,走到櫃子旁,一股腦兒把櫃子裏的東西全扔在地上,蜷著身體縮進櫃子裏。他關上櫃門,又推開一條細縫,透過櫃門的縫隙偷瞄男人。

男人衝上去拽住汪澤軒的衣領,把他拉了出來。汪澤軒閉著眼睛尖叫。

“門怎麼鎖上了?”保安在外麵敲門。男人驚慌失措,胡亂把汪澤軒塞進椅子裏,用力捂住他的嘴。汪澤軒一口咬住他的手掌,痛得他“哇哇”大叫。

保安踹開房門,就見一個男人一手掐住汪澤軒的脖子,一手捂著他的嘴巴,額頭的傷疤令他的表情愈顯猙獰。

不消片刻,男人被保安製服。汪澤軒抓住聞聲趕來的俞敏敏,指著男人號啕大哭。

俞敏敏半跪在地上安撫兒子。突然間,她表情微變,大聲說:“他,他就是兩年前襲擊惠惠的人!”

男人瞪大眼睛衝俞敏敏怒吼:“你把小茜還給我!”

汪明陽一步上前,擋在俞敏敏母子麵前,沉著臉嗬斥:“惠惠呢?你把惠惠怎麼了?”

男人歇斯底裏尖叫:“你們把小茜還給我!她說過,我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經警方調查,男人名叫張恒,的確是兩年前的鬼麵書生。正如刑偵隊一開始的推測,他患有戀愛妄想症及精神分裂。

市公安局刑偵隊內,張恒坐在審訊室裏,雙手抖得厲害,嘴裏不斷重複,他和小茜是真心相愛的,誰也不能分開他們。

精神科專家診斷,張恒已經完全代入鬼麵書生的角色,認定俞惠惠就是小茜,幻想出他們兩情相悅的情境。

他雙手顫抖是長期服用精神類藥物留下的後遺症。

張恒的家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陳述,他們看到兒子受傷回家,知道他又犯病了,立馬把他送去外地醫院就診,壓根沒有聯想到,他和俞惠惠失蹤一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