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

小說驛站

作者:羅礎容

在我的鄉下老家,凡是跟父親年紀差不多且沒有血緣關係的男子,我們小字輩都管叫表叔。如此一來,我的表娘可就多得不計其數。在我的記憶裏,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那個叫月桂的表娘。

月桂中等個兒,不胖不瘦,人蠻漂亮。紅撲撲的臉龐像一朵三月裏綻放的桃花,她喜歡靠在自家的門框上納鞋底,常常滿眼含笑,看著鄰居們進進出出。倘若聽到有人說笑話,她總是抿嘴或捂嘴一笑。當那些男人們無聊、尋她開心、說一些“黃色”段子時,她臉一紅,頭一低,轉身走掉了。月桂心靈手巧,納的千層底布鞋,那真叫做工精細,可跟鞋店的鞋子媲美,方圓百裏,打著燈籠也難找第二個。

我的父親是個小木匠。說他是個木匠,是鄰居們誇的,在爺爺眼裏就是一個“二懂二懂”的木匠。什麼都能做,又什麼都做得極粗糙。可左鄰右舍誰家的桌椅板凳要是斷了一條腿,少了兩隻腳,都會請父親去幫著修理。父親也總是不厭其煩,隨叫隨到。

月桂家的板凳也有缺胳膊少腿的時候,這時,她的男人——人稱洪三爺,便樂嗬嗬地跑來找我的父親。樂於助人的父親二話沒有,拿上工具便去。因為母親早逝,我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自己也不會做飯,所以,父親走到哪裏,我也跟到哪裏。

我特別喜歡月桂做的“麥湯粑”。她做飯,我就趴在灶頭邊上目不轉睛地看。她在圓圓的菜板上,用力把麥麵揉成團,直到拉起來很細也不斷裂時,才拿起菜刀,將麵團一片一片地削在沸水的大鐵鍋裏。煮上十幾分鍾,那“麥湯粑”便熟了。她用筷子撈起,在碗裏放上少許醬油,味精,撒上點點蔥花,吃起來那味兒真是人間極品。

飯桌上,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月桂的二兒子不樂意了,哭著鬧著要吃白米飯,怎麼哄也不聽話。洪三爺火了,桌子上狠狠拍一巴掌:“你是他媽的地主嗎?”月桂原本也在極力哄兒子吃麥湯粑,一聽這話,有些不高興:“你說啥呢?忘了嗎?”說著,她看了一眼我們父女倆。洪三爺雖然立即住聲不說話,但卻狠狠地瞪了月桂一眼,月桂嚇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語。

月桂與我們一樣,成分偏高。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個有些瘋狂的歲月,月桂的父母皆在日日不休的“鬥爭”中相繼故去。家中剩下十四歲的哥哥與十二歲的她相依為命,哥哥怕妹妹餓死,便托人找了一個貧下中農的子弟安頓她。洪三爺根正苗紅,由此,月桂便在這裏安家了。開始隻說是做妹妹,誰知長到十六歲的時候,洪三爺的母親便央求月桂嫁給洪三爺做妻子。月桂本不答應,可三爺母親說,月桂可以走,但必須付給他們在這裏吃了的所有糧食及費用。月桂不敢吱聲了。算起來,洪三爺比月桂足足大了二十歲。洪三爺早年做過紅衛兵,自恃家裏家外是一個能做主的男人,所以經常對月桂出言不遜,時不時地拳腳相加。月桂娘家無人,身邊無靠,隻有時時默默垂淚。

忽然有一天,洪三爺慌慌張張跑到我家裏,低聲下氣地對我的父親說:“福娃子,你幫幫我,救救月桂吧。”父親問明原由,才知是月桂難產。父親好氣又好笑。“你找我幹啥?我不是醫生,你趕緊送醫院吧。”洪三爺漲紅了臉,越發吞吞吐吐:“我,是想請你找熟人……”父親明白過來,洪三爺因為家中無錢,希望父親找我的一位在區衛生院做醫生的遠房叔父,看能否先救人,再想辦法把錢補上。

人命關天啊!父親不再推辭,便同洪三爺一起把月桂送到醫院,孩子得救了,可月桂因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命懸一線。鎮上醫療條件有限,沒有儲存血液。洪三爺的血型與月桂不合。父親說:“我是萬能血,抽我的吧。”父親捋起袖子,走到醫生麵前。經查驗,父親確實屬於“O”型血。就這樣,父親300CC血液輸入了月桂的體內。她得救了。